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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治通鑑》第五十七章 卷五十七 漢紀四十九· 司馬光主編

起玄黓困敦(壬子),盡上章涒灘(庚申),凡九年。

  孝靈皇帝熹平元年(壬子、一七二年)

  春,正月,車駕上原陵。司徒掾陳留蔡邕曰:「吾聞古不墓祭。朝廷有上陵之禮,始謂可損;今見威儀,察其本意,乃知孝明皇帝至孝惻隱,不易奪也。禮有煩而不可省者,此之謂也。」

  三月,壬戌,太傅胡廣薨,年八十二。廣周流四公,三十餘年,歷事六帝,禮任極優,罷免未嘗滿歲,輒復升進。所辟多天下名士,與故吏陳蕃、李咸並為三司。練達故事,明解朝章,故京師諺曰:「萬事不理,問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然溫柔謹愨,常遜言恭色以取媚於時,無忠直之風,天下以此薄之。

  五月,己巳,赦天下,改元。

  長樂太僕侯覽坐專權驕奢,策收印綬,自殺。

  六月,京師大水。

  竇太后母卒於比景,太后憂思感疾,癸巳,崩於雲臺。宦者積怨竇氏,以衣車載太后尸置城南市舍,數日,曹節、王甫欲用貴人禮殯。帝曰:「太后親立朕躬,統承大業,豈宜以貴人終乎!」於是發喪成禮。

  節等欲別葬太后,而以馮貴人配祔。詔公卿大會朝堂,令中常侍趙忠監議。太尉李咸時病,扶輿而起,擣椒自隨,謂妻子曰:「若皇太后不得配食桓帝,吾不生還矣!」旣議,坐者數百人,各瞻望良久,莫肯先言。趙忠曰:「議當時定!」廷尉陳球曰:「皇太后以盛德良家,母臨天下,宜配先帝,是無所疑。」忠笑而言曰:「陳廷尉宜便操筆。」球卽下議曰:「皇太后自在椒房,有聰明母儀之德;遭時不造,援立聖明承繼宗廟,功烈至重。先帝晏駕,因遇大獄,遷居空宮,不幸早世,家雖獲罪,事非太后,今若別葬,誠失天下之望。且馮貴人冢嘗被發掘,骸骨暴露,與賊併尸,魂靈汙染,且無功於國,何宜上配至尊!」忠省球議,作色俛仰,蚩球曰:「陳廷尉建此議甚健!」球曰:「陳、竇旣冤,皇太后無故幽閉,臣常痛心,天下憤歎!今日言之,退而受罪,宿昔之願也!」李咸曰:「臣本謂宜爾,誠與意合。」於是公卿以下皆從球議。曹節、王甫猶爭,以為:「梁后家犯惡逆,別葬懿陵,武帝黜廢衞后,而以李夫人配食,今竇氏罪深,豈得合葬先帝!」李咸復上疏曰:「臣伏惟章德竇后虐害恭懷,安思閻后家犯惡逆,而和帝無異葬之議,順朝無貶降之文。至於衞后,孝武皇帝身所廢棄,不可以為比。今長樂太后尊號在身,親嘗稱制,且援立聖明,光隆皇祚。太后以陛下為子,陛下豈得不以太后為母!子無黜母,臣無貶君,宜合葬宣陵,一如舊制。」帝省奏,從之。

  秋,七月,甲寅,葬桓思皇后于宣陵。

  有人書朱雀闕,言:「天下大亂,曹節、王甫幽殺太后,公卿皆尸祿,無忠言者。」詔司隸校尉劉猛逐捕,十日一會。猛以誹書言直,不肯急捕。月餘,主名不立;猛坐左轉諫議大夫,以御史中丞段熲代之。熲乃四出逐捕,及太學游生繫者千餘人。節等又使熲以他事奏猛,論輸左校。

  初,司隸校尉王寓依倚宦官,求薦於太常張奐,奐拒之,寓遂陷奐以黨罪禁錮。奐嘗與段熲爭擊羌,不相平,熲為司隸,欲逐奐歸敦煌而害之;奐奏記哀請於熲,乃得免。

  初,魏郡李暠為司隸校尉,以舊怨殺扶風蘇謙;謙子不韋瘞而不葬,變姓名,結客報仇。暠遷大司農,不韋匿於廥中,鑿地旁達暠之寢室,殺其妾幷小兒。暠大懼,以板藉地,一夕九徙。又掘暠父冢,斷取其頭,標之於市。暠求捕不獲,憤恚,嘔血死。不韋遇赦還家,乃葬父行喪。張奐素睦於蘇氏,而段熲與暠善,熲辟不韋為司隸從事,不韋懼,稱病不詣。熲怒,使從事張賢就家殺之,先以鴆與賢父曰:「若賢不得不韋,便可飲此!」賢遂收不韋,幷其一門六十餘人,盡誅之。

  渤海王悝之貶癭陶也,因中常侍王甫求復國,許謝錢五千萬;旣而桓帝遺詔復悝國,悝知非甫功,不肯還謝錢。中常侍鄭颯、中黃門董騰數與悝交通,甫密司察以告段熲。冬,十月,收颯送北寺獄,使尚書令廉忠誣奏「颯等謀迎立悝,大逆不道」,遂詔冀州刺史收悝考實,迫責悝,令自殺;妃妾十一人、子女七十人、伎女二十四人皆死獄中,傅、相以下悉伏誅。甫等十二人皆以功封列侯。

  十一月,會稽妖賊許生起句章,自稱陽明皇帝,衆以萬數;遣揚州刺史臧旻、丹陽太守陳寅討之。

  十二月,司徒許栩罷;以大鴻臚袁隗為司徒。

  鮮卑寇幷州。

  是歲,單于車兒死,子屠特若尸逐就單于立。

  靈帝熹平二年(癸丑、一七三年)

  春,正月,大疫。

  丁丑,司空宗俱薨。

  二月,壬午,赦天下。

  以光祿勳楊賜為司空。

  三月,太尉李咸免。

  夏,五月,以司隸校尉段熲為太尉。

  六月,北海地震。

  秋,七月,司空楊賜免;以太常潁川唐珍為司空。珍,衡之弟也。

  冬,十二月,太尉段熲罷。

  鮮卑寇幽、幷二州。

  癸酉晦,日有食之。

  靈帝熹平三年(甲寅、一七四年)

  春,二月,己巳,赦天下。

  以太常東海陳耽為太尉。

  三月,中山穆王暢薨,無子,國除。

  夏,六月,封河間王利子康為濟南王,奉孝仁皇祀。

  吳郡司馬富春孫堅召募精勇,得千餘人,助州郡討許生。冬,十一月,臧旻、陳寅大破生於會稽,斬之。

  任城王博薨,無子,國絕。

  十二月,鮮卑入北地,太守夏育率屠各追擊,破之。遷育為護烏桓校尉。鮮卑又寇幷州。

  司空唐珍罷,以永樂少府許訓為司空。

  靈帝熹平四年(乙卯、一七五年)

  春,三月,詔諸儒正五經文字,命議郎蔡邕為古文、篆、隸三體書之,刻石,立于太學門外。使後儒晚學咸取正焉。碑始立,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餘兩,填塞街陌。

  初,朝議以州郡相黨,人情比周,乃制昏姻之家及兩州人士不得對相監臨,至是復有三互法,禁忌轉密,選用艱難,幽、冀二州久缺不補。蔡邕上疏曰:「伏見幽、冀舊壤,鎧、馬所出,比年兵饑,漸至空耗。今者闕職經時,吏民延屬,而三府選舉,踰月不定。臣怪問其故,云避三互。十一月有禁,當取二州而已。又,二州之士或復限以歲月,狐疑遲淹,兩州懸空,萬里蕭條,無所管繫。愚以為三互之禁,禁之薄者。今但申以威靈,明其憲令,對相部主,尚畏懼不敢營私;況乃三互,何足為嫌!昔韓安國起自徒中,朱買臣出於幽賤,並以才宜,還守本邦,豈復顧循三互,繫以末制乎!臣願陛下上則先帝,蠲除近禁,其諸州刺史器用可換者,無拘日月、三互,以差厥中。」朝廷不從。

  臣光曰:叔向有言:「國將亡,必多制。」明王之政,謹擇忠賢而任之,凡中外之臣,有功則賞,有罪則誅,無所阿私,法制不煩而天下大治。所以然者何哉?執其本故也。及其衰也,百官之任不能擇人,而禁令益多,防閑益密,有功者以閡文不賞,為姦者以巧法免誅,上下勞擾而天下大亂。所以然者何哉?逐其末故也。孝靈之時,刺史、二千石貪如豺虎,暴殄烝民,而朝廷方守三互之禁。以令視之,豈不適足為笑而深可為戒哉!

  封河間王建孫佗為任城王。

  夏,四月,郡、國七大水。

  五月,丁卯,赦天下。

  延陵園災。

  鮮卑寇幽州。

  六月,弘農、三輔螟。

  于窴王安國攻拘彌,大破之,殺其王。戊己校尉、西域長史各發兵輔立拘彌侍子定興為王,人衆裁千口。

  靈帝熹平五年(丙辰、一七六年)

  夏,四月,癸亥,赦天下。

  益州郡夷反,太守李顒討平之。

  大雩。

  五月,太尉陳耽罷;以司空許訓為太尉。

  閏月,永昌太守曹鸞上書曰:「夫黨人者,或耆年淵德,或衣冠英賢,皆宜股肱王室,左右大猷者也;而久被禁錮,辱在塗泥。謀反大逆尚蒙赦宥,黨人何罪,獨不開恕乎!所以災異屢見,水旱荐臻,皆由於斯。宜加沛然,以副天心。」帝省奏,大怒,卽詔司隸、益州檻車收鸞,送槐里獄,掠殺之。於是詔州郡更考黨人門生、故吏、父子、兄弟在位者,悉免官禁錮,爰及五屬。

  六月,壬戌,以太常南陽劉逸為司空。

  秋,七月,太尉許訓罷;以光祿勳劉寬為太尉。

  冬,十月,司徒袁隗罷;十一月,丙戌,以光祿大夫楊賜為司徒。

  是歲,鮮卑寇幽州。

  靈帝熹平六年(丁巳、一七七年)

  春,正月,辛丑,赦天下。

  夏,四月,大旱,七州蝗。

  令三公條奏長吏苛酷貪汚者,罷免之。平原相漁陽陽球坐嚴酷,徵詣廷尉。帝以球前為九江太守討賊有功,特赦之,拜議郎。

  鮮卑寇三邊。

  市賈小民相聚為宣陵孝子者數十人,詔皆除太子舍人。

  秋,七月,司空劉逸免;以衞尉陳球為司空。

  初,帝好文學,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諸生能為文賦者並待制鴻都門下;後諸為尺牘及工書鳥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數十人。侍中祭酒樂松、賈護多引無行趣勢之徒置其間,憙陳閭里小事;帝甚悅之,待以不次之位;又久不親行郊廟之禮。會詔羣臣各陳政要,蔡邕上封事曰:「夫迎氣五郊,清廟祭祀,養老辟雍,皆帝者之大業,祖宗所祗奉也。而有司數以蕃國疏喪、宮內產生及吏卒小汙,廢闕不行,忘禮敬之大,任禁忌之書,拘信小故,以虧大典。自今齋制宜如故典,庶答風霆、災妖之異。又,古者取士必使諸侯歲貢,孝武之世,郡舉孝廉,又有賢良、文學之選,於是名臣輩出,文武並興。漢之得人,數路而已。夫書畫辭賦,才之小者;匡國治政,未有其能。陛下卽位之初,先涉經術,聽政餘日,觀省篇章,聊以游意當代博奕,非以為敎化取士之本。而諸生競利,作者鼎沸,其高者頗引經訓風喻之言,下則連偶俗語,有類俳優,或竊成文,虛冒名氏。臣每受詔於盛化門,差次錄第,其未及者,亦復隨輩皆見拜擢。旣加之恩,難復收改,但守奉祿,於義已弘,不可復使治民及在州郡。昔孝宣會諸儒於石渠,章帝集學士於白虎,通經釋義,其事優大,文武之道,所宜從之。若乃小能小善,雖有可觀,孔子以為致遠則泥,君子固當志其大者。又,前一切以宣陵孝子為太子舍人,臣聞孝文皇帝制喪服三十六日,雖繼體之君,父子至親,公卿列臣受恩之重,皆屈情從制,不敢踰越。今虛偽小人,本非骨肉,旣無幸私之恩,又無祿仕之實,惻隱之心,義無所依,至有姦軌之人通容其中;桓思皇后祖載之時,東郡有盜人妻者,亡在孝中,本縣追捕,乃伏其辜。虛偽雜穢,難得勝言。太子官屬,宜搜選令德,豈有但取丘墓凶醜之人!其為不祥,莫與大焉,宜遣歸田里,以明詐偽。」書奏,帝乃親迎氣北郊及行辟雍之禮。又詔宣陵孝子為舍人者悉改為丞、尉焉。

  護烏桓校尉夏育上言:「鮮卑寇邊,自春以來三十餘發,請徵幽州諸郡兵出塞擊之,一冬、二春,必能禽滅。」先是護羌校尉田晏坐事論刑,被原,欲立功自效,乃請中常侍王甫求得為將。甫因此議遣兵與育幷力討賊,帝乃拜晏為破鮮卑中郎將;大臣多有不同;乃召百官議於朝堂。蔡邕議曰:「征討殊類,所由尚矣。然而時有同異,勢有可否,故謀有得失,事有成敗,不可齊也。夫以世宗神武,將帥良猛,財賦充實,所括廣遠,數十年間,官民俱匱,猶有悔焉。況今人財並乏,事劣昔時乎!自匈奴遁逃,鮮卑強盛,據其故地,稱兵十萬,才力勁健,意智益生;加以關塞不嚴,禁網多漏,精金良鐵,皆為賊有,漢人逋逃為之謀主,兵利馬疾,過於匈奴。昔段熲良將,習兵善戰,有事西羌,猶十餘年。今育、晏才策未必過熲,鮮卑種衆不弱曩時,而虛計二載,自許有成,若禍結兵連,豈得中休,當復徵發衆人,轉運無已,是為耗竭諸夏,幷力蠻夷。夫邊垂之患,手足之疥搔,中國之困,胸背之瘭疽,方今郡縣盜賊尚不能禁,況此醜虜而可伏乎!昔高祖忍平城之恥,呂后棄慢書之詬,方之於今,何者為盛?天設山河,秦築長城,漢起塞垣,所以別內外,異殊俗也。苟無〈足戚〉國內侮之患則可矣,豈與蟲螘之虜,校往來之數哉!雖或破之,豈可殄盡,而方令本朝為之旰食乎!昔淮南王安諫伐越曰:『如使越人蒙死以逆執事,廝輿之卒有一不備而歸者,雖得越王之首,猶為大漢羞之。』而欲以齊民易醜虜,皇威辱外夷,就如其言,猶已危矣,況乎得失不可量邪!」帝不從。八月,遣夏育出高柳,田晏出雲中,匈奴中郎將臧旻率南單于出鴈門,各將萬騎,三道出塞二千餘里。檀石槐命三部大人各帥衆逆戰,育等大敗,喪其節傳輜重,各將數十騎奔還,死者什七八。三將檻車徵下獄,贖為庶人。

  冬,十月,癸丑朔,日有食之。

  太尉劉寬免。

  辛丑,京師地震。

  十一月,司空陳球免。

  十二月,甲寅,以太常河南孟戫為太尉。

  庚辰,司徒楊賜免。

  以太常陳耽為司空。

  遼西太守甘陵趙苞到官,遣使迎母及妻子,垂當到郡;道經柳城,值鮮卑萬餘人入塞寇鈔,苞母及妻子遂為所劫質,載以擊郡。苞率騎二萬與賊對陳,賊出母以示苞,苞悲號,謂母曰:「為子無狀,欲以微祿奉養朝夕,不圖為母作禍。昔為母子,今為王臣,義不得顧私恩,毀忠節,唯當萬死,無以塞罪。」母遙謂曰:「威豪,人各有命,何得相顧以虧忠義,爾其勉之!」苞卽時進戰,賊悉摧破,其母妻皆為所害。苞自上歸葬,帝遣使弔慰,封鄃侯。苞葬訖,謂鄉人曰:「食祿而避難,非忠也;殺母以全義,非孝也。如是,有何面目立於天下!」遂歐血而死。

  靈帝光和元年(戊午、一七八年)

  春,正月,合浦、交趾烏滸蠻反,招引九真、日南民攻沒郡縣。

  太尉孟戫罷。

  二月,辛亥朔,日有食之。

  癸丑,以光祿勳陳國袁滂為司徒。

  己未,地震。

  置鴻都門學,其諸生皆敕州郡、三公舉用辟召,或出為刺史、太守,入為尚書、侍中,有封侯、賜爵者;士君子皆恥與為列焉。

  三月,辛丑,赦天下,改元。

  以太常常山張顥為太尉。顥,中常侍奉之弟也。

  夏,四月,丙辰,地震。

  侍中寺雌雞化為雄。

  司空陳耽免;以太常來豔為司空。

  六月,丁丑,有黑氣墮帝所御溫德殿東庭中,長十餘丈,似龍。

  秋,七月,壬子,青虹見玉堂後殿庭中。詔召光祿大夫楊賜等詣金商門,問以災異及消復之術。賜對曰:「春秋讖曰:『天投蜺,天下怨,海內亂。』加四百之期,亦復垂及。今妾媵、閹尹之徒共專國朝,欺罔日月;又,鴻都門下招會羣小,造作賦說,見寵於時,更相薦說,旬月之間,並各拔擢。樂松處常伯,任芝居納言,郤儉、梁鵠各受豐爵不次之寵,而令搢紳之徒委伏畎畮,口誦堯、舜之言,身蹈絕俗之行,棄捐溝壑,不見逮及。冠履倒易,陵谷代處,幸賴皇天垂象譴告。周書曰:『天子見怪則修德,諸侯見怪則修政,卿大夫見怪則修職,士庶人見怪則修身。』唯陛下斥遠佞巧之臣,速徵鶴鳴之士,斷絕尺一,抑止槃游,冀上天還威,衆變可弭。」

  議郎蔡邕對曰:「臣伏思諸異,皆亡國之怪也。天於大漢殷勤不已,故屢出祅變以當譴責,欲令人君感悟,改危卽安。今蜺墮、雞化,皆婦人干政之所致也。前者乳母趙嬈,貴重天下,讒諛驕溢,續以永樂門史霍玉,依阻城社,又為姦邪。今道路紛紛,復云有程大人者,察其風聲,將為國患;宜高為隄防,明設禁令,深惟趙、霍,以為至戒。今太尉張顥,為玉所進;光祿勳偉璋,有名貪濁;又長水校尉趙玹,屯騎校尉蓋升,並叨時幸,榮富優足;宜念小人在位之咎,退思引身避賢之福。伏見廷尉郭禧,純厚老成;光祿大夫橋玄,聰達方直;故太尉劉寵,忠實守正;並宜為謀主,數見訪問。夫宰相大臣,君之四體,委任責成,優劣已分,不宜聽納小吏,雕琢大臣也。又,尚方工技之作,鴻都篇賦之文,可且消息,以示惟憂。宰府孝廉,士之高選,近者以辟召不慎,切責三公,而今並以小文超取選舉,開請託之門,違明王之典,衆心不厭,莫之敢言;臣願陛下忍而絕之,思惟萬機,以答天望。聖朝旣自約厲,左右近臣亦宜從化,人自抑損,以塞咎戒,則天道虧滿,鬼神福謙矣。夫君臣不密,上有漏言之戒,下有失身之禍,願寢臣表,無使盡忠之吏受怨姦仇。」章奏,帝覽而歎息;因起更衣,曹節於後竊視之,悉宣語左右,事遂漏露。其為邕所裁黜者,側目思報。

  初,邕與大鴻臚劉郃素不相平,叔父衞尉質又與將作大匠陽球有隙。球卽中常侍程璜女夫也。璜遂使人飛章言「邕、質數以私事請託於郃,郃不聽。邕含隱切,志欲相中。」於是詔下尚書召邕詰狀。邕上書曰:「臣實愚戇,不顧後害,陛下不念忠臣直言,宜加掩蔽,誹謗卒至,便用疑怪。臣年四十有六,孤特一身,得託名忠臣,死有餘榮,恐陛下於此不復聞至言矣!」於是下邕、質於雒陽獄,劾以「仇怨奉公,議害大臣,大不敬,棄市。」事奏,中常侍河南呂強愍邕無罪,力為伸請。帝亦更思其章,有詔:「減死一等,與家屬髡鉗徙朔方,不得以赦令除。」陽球使客追路刺邕,客感其義,皆莫為用。球又賂其部主,使加毒害,所賂者反以其情戒邕,由是得免。

  八月,有星孛于天市。

  九月,太尉張顥罷;以太常陳球為太尉。

  司空來豔薨。冬,十月,以屯騎校尉袁逢為司空。

  宋皇后無寵,後宮幸姬衆共譖毀。渤海王悝妃宋氏,卽后之姑也,中常侍王甫恐后怨之,因譖后挾左道祝詛;帝信之,遂策收璽綬。后自致暴室,以憂死。父不其鄉侯酆及兄弟並被誅。

  丙子晦,日有食之。

  尚書盧植上言:「凡諸黨錮多非其罪,可加赦恕,申宥回枉。又,宋后家屬並以無辜委骸橫尸,不得斂葬,宜敕收拾,以安遊魂。又,郡守、刺史一月數遷,宜依黜陟以章能否,縱不九載,可滿三歲。又,請謁希求,一宜禁塞,選舉之事,責成主者。又,天子之體,理無私積,宜弘大務,蠲略細微。」帝不省。

  十一月,太尉陳球免。十二月,丁巳,以光祿大夫橋玄為太尉。

  鮮卑寇酒泉;種衆日多,緣邊莫不被毒。

  詔中尚方為鴻都文學樂松、江覽等三十二人圖象立贊,以勸學者。尚書令陽球諫曰:「臣案松、覽等皆出於微蔑,斗筲小人,依憑世戚,附託權豪,俛眉承睫,徼進明時。或獻賦一篇,或鳥篆盈簡,而位升郎中,形圖丹青。亦有筆不點牘,辭不辨心,假手請字,妖偽百品,莫不蒙被殊恩,蟬蛻滓濁。是以有識掩口,天下嗟嘆。臣聞圖象之設,以昭勸戒,欲令人君動鑒得失,未聞豎子小人詐作文頌,而可妄竊天官,垂象圖素者也。今太學、東觀足以宣明聖化,願罷鴻都之選,以銷天下之謗。」書奏,不省。

  是歲,初開西邸賣官,入錢各有差:二千石二千萬;四百石四百萬;其以德次應選者半之,或三分之一;於西園立庫以貯之。或詣闕上書占令長,隨縣好醜,豐約有賈。富者則先入錢,貧者到官然後倍輸。又私令左右賣公卿,公千萬,卿五百萬。初,帝為侯時常苦貧,及卽位,每歎桓帝不能作家居,曾無私錢,故賣官聚錢以為私藏。

  帝嘗問侍中楊奇曰:「朕何如桓帝?」對曰:「陛下之於桓帝,亦猶虞舜比德唐堯。」帝不悅曰:「卿強項,真楊震子孫,死後必復致大鳥矣。」奇,震之曾孫也。

  南匈奴屠特若尸逐就單于死,子呼徵立。

  靈帝光和二年(己未、一七九年)

  春,大疫。

  三月,司徒袁滂免,以大鴻臚劉郃為司徒。

  乙丑,太尉橋玄罷,拜太中大夫;以太中大夫段熲為太尉。玄幼子遊門次,為人所劫,登樓求貨;玄不與。司隸校尉、河南尹圍守玄家,不敢迫。玄瞋目呼曰:「姦人無狀,玄豈以一子之命而縱國賊乎!」促令攻之,玄子亦死。玄因上言:「天下凡有劫質,皆幷殺之,不得贖以財寶,開張姦路。」由是劫質遂絕。

  京兆地震。

  司空袁逢罷;以太常張濟為司空。

  夏,四月,甲戌朔,日有食之。

  王甫、曹節等姦虐弄權,扇動內外,太尉段熲阿附之。節、甫父兄子弟為卿、校、牧、守、令、長者布滿天下,所在貪暴。甫養子吉為沛相,尤殘酷,凡殺人,皆磔尸車上,隨其罪目,宣示屬縣,夏月腐爛,則以繩連其骨,周徧一郡乃止,見者駭懼。視事五年,凡殺萬餘人。尚書令陽球常拊髀發憤曰:「若陽球作司隸,此曹子安得容乎!」旣而球果遷司隸。

  甫使門生於京兆界辜榷官財物七千餘萬,京兆尹楊彪發其姦,言之司隸。彪,賜之子也。時甫休沐里舍,熲方以日食自劾。球詣闕謝恩,因奏甫、熲及中常侍淳于登、袁赦、封{日羽}與等罪惡,辛巳,悉收甫、熲等送洛陽獄,及甫子永樂少府萌、沛相吉。球自臨考甫等,五毒備極;萌先嘗為司隸,乃謂球曰:「父子旣當伏誅,亦以先後之義,少以楚毒假借老父。」球曰:「爾罪惡無狀,死不滅責,乃欲論先後求假借邪!」萌乃罵曰:「爾前奉事吾父子如奴,奴敢反汝主乎!今日臨阨相擠,行自及也!」球使以土窒萌口,箠扑交至,父子悉死於杖下;熲亦自殺。乃僵磔甫尸於夏城門,大署牓曰:「賊臣王甫。」盡沒入其財產,妻子皆徙比景。

  球旣誅甫,欲以次表曹節等,乃敕中都官從事曰:「且先去權貴大猾,乃議其餘耳。公卿豪右若袁氏兒輩,從事自辦之,何須校尉邪!」權門聞之,莫不屏氣。曹節等皆不敢出沐。會順帝虞貴人葬,百官會喪還,曹節見磔甫尸道次,慨然抆淚曰:「我曹可自相食,何宜使犬舐其汁乎!」語諸常侍:「今且俱入,勿過里舍也。」節直入省,白帝曰:「陽球故酷暴吏,前三府奏當免官,以九江微功,復見擢用。愆過之人,好為妄作,不宜使在司隸,以騁毒虐。」帝乃徙球為衞尉。時球出謁陵,節敕尚書令召拜,不得稽留尺一。球被召急,因求見帝,曰:「臣無清高之行,橫蒙鷹犬之任,前雖誅王甫、段熲,蓋狐狸小醜,未足宣示天下。願假臣一月,必令豺狼鴟梟各服其辜。」叩頭流血。殿上呵叱曰:「衞尉扞詔邪!」至於再三,乃受拜。

  於是曹節、朱瑀等權勢復盛。節領尚書令。郎中梁人審忠上書曰:「陛下卽位之初,未能萬機,皇太后念在撫育,權時攝政,故中常侍蘇康、管霸應時誅殄。太傅陳蕃、大將軍竇武考其黨與,志清朝政。華容侯朱瑀知事覺露,禍及其身,遂興造逆謀,作亂王室,撞蹹省闥,執奪璽綬,迫脅陛下,聚會羣臣,離間骨肉母子之恩,遂誅蕃、武及尹勳等。因共割裂城社,自相封賞,父子兄弟,被蒙尊榮,素所親厚,布在州郡,或登九列,或據三司。不惟祿重位尊之責,而苟營私門,多蓄財貨,繕修第舍,連里竟巷,盜取御水,以作漁釣,車馬服玩,擬於天家。羣公卿士,杜口吞聲,莫敢有言,州牧郡守,承順風旨,辟召選舉,釋賢取愚。故蟲蝗為之生,夷寇為之起。天意憤盈,積十餘年;故頻歲日食於上,地震於下,所以譴戒人主,欲令覺悟,誅鉏無狀。昔高宗以雉雊之變,故獲中興之功;近者神祇啟悟陛下,發赫斯之怒,故王甫父子應時馘〈雀戈〉,路人士女莫不稱善,若除父母之讎。誠恐陛下復忍孽臣之類,不悉殄滅。昔秦信趙高,以危其國;吳使刑臣,身遘其禍。今以不忍之恩,赦夷族之罪,姦謀一成,悔亦何及!臣為郎十五年,皆耳目聞見,瑀之所為,誠皇天所不復赦。願陛下留漏刻之聽,裁省臣表,掃滅醜類,以答天怒。與瑀考驗,有不如言,願受湯鑊之誅,妻子幷徙,以絕妄言之路。」章寢不報。

  中常侍呂強清忠奉公,帝以衆例封為都鄉侯,強固辭不受,因上疏陳事曰:「臣聞高祖重約,非功臣不侯,所以重天爵、明勸戒也。中常侍曹節等,宦官祐薄,品卑人賤,讒諂媚主,佞邪徼寵,有趙高之禍,未被轘裂之誅。陛下不悟,妄授茅土,開國承家,小人是用,又幷及家人,重金兼紫,交結邪黨,下比羣佞。陰陽乖剌,稼穡荒蕪,人用不康,罔不由茲。臣誠知封事已行,言之無逮,所以冒死干觸陳愚忠者,實願陛下損改旣謬,從此一止。臣又聞後宮采女數千餘人,衣食之費日數百金,比穀雖賤而戶有饑色,按法當貴而今更賤者,由賦發繁數,以解縣官,寒不敢衣,飢不敢食,民有斯戹而莫之卹。宮女無用,填積後庭,天下雖復盡力耕桑,猶不能供。又,前召議郎蔡邕對問於金商門,邕不敢懷道迷國,而切言極對,毀刺貴臣,譏呵宦官。陛下不密其言,至令宣露,羣邪項領,膏唇拭舌,競欲咀嚼,造作飛條。陛下回受誹謗,致邕刑罪,室家徙放,老幼流離,豈不負忠臣哉!今羣臣皆以邕為戒,上畏不測之難,下懼劍客之害,臣知朝廷不復得聞忠言矣!故太尉段熲,武勇冠世,習於邊事,垂髮服戎,功成皓首,歷事二主,勳烈獨昭。陛下旣已式序,位登台司,而為司隸校尉陽球所見誣脅,一身旣斃,而妻子遠播,天下惆悵,功臣失望。宜徵邕更加授任,反熲家屬,則忠貞路開,衆怨以弭矣。」帝知其忠而不能用。

  丁酉,赦天下。

  上祿長和海上言:「禮,從祖兄弟別居異財,恩義已輕,服屬疎末。而今黨人錮及五族,旣乖典訓之文,有謬經常之法。」帝覽之而悟,於是黨錮自從祖以下皆得解釋。

  五月,以衞尉劉寬為太尉。

  護匈奴中郎將張脩與南單于呼徵不相能,脩擅斬之,更立右賢王羌渠為單于。秋,七月,脩坐不先請而擅誅殺,檻車徵詣廷尉,死。

  初,司徒劉郃兄侍中鯈與竇武同謀,俱死。永樂少府陳球說郃曰:「公出自宗室,位登台鼎,天下瞻望,社稷鎮衞,豈得雷同,容容無違而已。今曹節等放縱為害,而久在左右,又公兄侍中受害節等,今可表徙衞尉陽球為司隸校尉,以次收節等誅之,政出聖主,天下太平,可翹足而待也!」郃曰:「凶豎多耳目,恐事未會,先受其禍。」尚書劉納曰:「為國棟梁,傾危不持,焉用彼相邪!」郃許諾,亦與陽球結謀。球小妻,程璜之女,由是節等頗得聞知,乃重賂璜,且脅之。璜懼迫,以球謀告節,節因共白帝曰:「郃與劉納、陳球、陽球交通書疏,謀議不軌。」帝大怒。冬,十月,甲申,劉郃、陳球、劉納、陽球皆下獄,死。

  巴郡板楯蠻反,遣御史中丞蕭瑗督益州刺史討之,不克。

  十二月,以光祿勳楊賜為司徒。

  鮮卑寇幽、幷二州。

  靈帝光和三年(庚申、一八O年)

  春,正月,癸酉,赦天下。

  夏,四月,江夏蠻反。

  秋,酒泉地震。

  冬,有星孛于狼、弧。

  鮮卑寇幽、幷二州。

  十二月,己巳,立貴人何氏為皇后。徵后兄潁川太守進為侍中。后本南陽屠家,以選入掖庭,生皇子辨,故立之。

  是歲作罼圭、靈昆苑。司徒楊賜諫曰:「先帝之制,左開鴻池,右作上林,不奢不約,以合禮中。今猥規郊城之地以為苑囿,壞沃衍,廢田園,驅居民,畜禽獸,殆非所謂若保赤子之義。今城外之苑已有五六,可以逞情意,順四節也。宜惟夏禹卑宮、太宗露臺之意,以尉下民之勞。」書奏,帝欲止,以問侍中任芝、樂松;對曰:「昔文王之囿百里,人以為小;齊宣五里,人以為大。今與百姓共之,無害於政也。」帝悅,遂為之。

  巴郡板楯蠻反。

  蒼梧、桂陽賊攻郡縣,零陵太守楊琁制馬車數十乘,以排囊盛石灰於車上,繫布索於馬尾;又為兵車,專彀弓弩。及戰,令馬車居前,順風鼓灰,賊不得視,因以火燒布然,馬驚,奔突賊陣,因使後車弓弩亂發,鉦鼓鳴震,羣盜波駭破散,追逐傷斬無數,梟其渠帥,郡境以清。荊州刺史趙凱誣奏琁實非身破賊,而妄有其功;琁與相章奏。凱有黨助,遂檻車徵琁,防禁嚴密,無由自訟;乃噬臂出血,書衣為章,具陳破賊形勢,及言凱所誣狀,潛令親屬詣厥通之。詔書原琁,拜議郎;凱受誣人之罪。琁,喬之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