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志》第十一章 释争魏 · 刘劭
盖善以不伐为大,贤以自矜为损。是故,舜让于德而显义登闻,汤降不迟而圣敬日跻;隙至上人而抑下滋甚,王叔好争而终于出奔。然则卑让降下者,茂进之遂路也;矜奋侵陵者,毁塞之险途也。
是以君子举不敢越仪准,志不敢凌轨等;内勤己以自济,外谦让以敬惧。是以怨难不在於身,而荣福通於长久也。彼小人则不然,矜功伐能,好以陵人;是以在前者人害之,有功者人毁之,毁败者人幸之。是故,并辔争先而不能相夺,两顿俱折而为後者所趋。由是论之,争让之途,其别明矣。
译文:
[大概说来,善者因不居功自傲而能日益广大,贤者因自我夸耀而被日益减损。因此,舜在道德之上能行谦让,因而道义得以彰显而声名隆升;商汤自降其位而毫不迟疑,因而日渐得其圣者之名而受人尊敬。与至上之人妄生嫌隙猜忌,则更易受到贬抑而卑下。王叔喜于争竞而终于失位被迫出奔。如此说来,则谦卑礼让而能自降身份、甘处众人之下者,是隆升进展之通途;自我夸耀、志在必得、侵夺名利、欺凌众人者,是招致诋毁、阻塞之险路。
因此,君子之举动不敢违犯既定之仪范准则,志向不敢侵凌正常之轨道等级;内心能自强不息以自我修养以达完善,对人谦让而知道谨慎敬畏。因此能使怨恨与灾难不及于其身,而荣誉幸福可通达于长久。那些小人则非如此,有功绩则倨傲,有技能则夸耀,根据个人之情感好恶而凌驾于他人之上,因此,若在他人之前则有人害之,有功绩则有人诋毁之,遭遇诋毁与失败则有人幸灾乐祸。因此,两马并排皆欲争先,但不能相互侵夺;两败俱伤之后将会被后来者得其功利。由此论之,争竞与礼让之路途,其(正邪之)区别已甚明显。]
然好胜之人,犹谓不然,以在前为速锐,以处後为留滞;以下众为卑屈,以蹑等为异杰;以让敌为回辱,以陵上为高厉。是故,抗奋遂往,不能自反也。夫以抗遇贤必见逊下,以抗遇暴必构敌难。敌难既构,则是非之理必溷而难明;溷而难明则其与自毁何以异哉?且人之毁己,皆发怨憾,而变生衅也,必依托於事饰成端末;其於听者,虽不尽信,犹半以为然也。己之校报,亦又如之,终其所归,亦各有半信著於远近也。然则,交气疾争者,为易囗而自毁也;并辞竞说者,为贷手以自殴。为惑缪岂不甚哉?
译文:
[然而争强好胜之人,仍然以为并非如此,将在前者当作快速而敏锐,将在后者当作淹留与停滞;将心处于众人之下当作卑贱委屈;将越位而上者当作奇异之俊杰;将对敌对者的礼让看作迂腐与耻辱,将欺凌在上者看作高大威猛。因此,奋力争竞而一往无前,不能自我反省而回头。凭争竞之心者,遇到贤德之人,定然更能显现出贤者之谦逊;凭争竞之心者,遇到强暴之徒,定然会构成仇敌险难。仇敌险难构成之后,则是非之道理定然混杂而难以辨明。是非之道理混杂而难以辨明,则其与自我损毁有何不同?当别人损毁自己之时,皆会生出怨怒愤恨之情,因而随时间推移而产生争端,必然因为有具体之事相依托而自我掩饰而成其单方之说。(此单方之说)对于听到者而言,虽然不会全部相信,仍然会有半数以上之人信以为真。自己对此计较起来而又针锋相对,也如此对待,就最终结果而言,显明于远近之人者,也只是各信其中的一半。如此说来,以血气相互嫉恨争竞者,只是叫喊双方之口而终究是自我毁损;以言辞而争竞强辩者,只是借他人之手而终究是自我殴打。(如此作为),所生之迷惑与错谬岂能不严重?]
然原其所由,岂有躬自厚责以致变讼者乎?皆由内恕不足,外望不已:或怨彼轻我,或疾彼胜己。夫我薄而彼轻之,则由我曲而彼直也;我贤而彼不知,则见轻非我咎也。若彼贤而处我前,则我德之未至也;若德钧而彼先我,则我德之近次也。夫何怨哉?
且两贤未别,则能让者为隽矣;争隽未别,则用力者为惫矣。是故,蔺相如以回车决胜於廉颇,寇恂以不斗取贤於贾复。物势之反,乃君子所谓道也。是故,君子知屈之可以为伸,故含辱而不辞;知卑让之可以胜敌,故下之而不疑。及其终极,乃转祸为福。屈雠而为友,使怨雠不延於後嗣,而美名宣於无穷。君子之道,岂不裕乎!
译文:
[然而探究其原因,难道是其人能够严格要求自己而导致的变易争执吗?皆由其人心中宽恕之心不足,并且对外的怨恨无休无止:有的怨恨他人轻视自己,有的嫉妒他人胜过自己。我本来德薄才寡而他人轻视我,则是由于我不够资格而他人对我无错失;我贤德而他人不知,则我被轻视非我之过错。如果他人贤德而处在我之上,是我之贤德尚为达到他人之高度;如果他人之贤德与我不相上下而他人在我之上,则我之贤德只是相近而稍次于他人。如此又何必有怨恨之心?
况且两人之贤德无甚差别,则能谦让者为俊秀;争夺谁为俊秀而未能有上下,则用势力相争者为卑下可鄙。因此,蔺相如用驱车回避之法而胜过廉颇,寇恂因不与人争斗而其贤德之名更胜于贾复。事物之势力相反相成、反复回转,乃是君子所言之道。因此,君子知屈身亦可以是伸展,所以含辱忍垢而不推辞;知卑下谦让亦可以胜敌,所以谦下而不迟疑。至于终极之时,乃转祸为福。屈心于怨仇之人却可终究化敌为友,使怨仇不会延及于后代子孙,而美名宣扬于后世无穷。君子之道,难道不是非常宽裕可行吗!]
是以越俗乘高,独行於三等之上。何谓三等?
大无功而自矜,一等;有功而伐之,二等;功大而不伐,三等。
愚而好胜,一等;贤而尚人,二等;贤而能让,三等。
缓己急人,一等;急己急人,二等;急己宽人,三等。
凡此数者,皆道之奇,物之变也。三变而後得之,故人末能远也。夫唯知道通变者,然後能处之。是故,孟之反以不伐获圣人之誉,管叔以辞赏受嘉重之赐;夫岂诡遇以求之哉?乃纯德自然之所合也。
彼君子知自损之为益,故功一而美二;小人不知自益之为损,故一伐而并失。由此论之,则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下众者上之也。君子诚能睹争途之名险,独乘高於玄路,则光晖焕而日新,德声伦於古人矣。
译文:
[因此,超越世俗而独居最高之处者,特立独行于三等人之上。何谓三等人?
本来无功却夸大其辞而自我炫耀,是最低等之人;有功绩而自恃生傲气,是中等之人;功劳很大而不矜夸独占,是最高等之人。
愚昧却争强好胜,是最低等之人;有道德修养却自以为胜过他人,是中等之人;有道德修养而且能够真诚谦让,是最高等之人。
宽以待己而严以律人,是最低等之人;严以律己亦严以律人,是中等之人;严以律己而宽以待人,是最高等之人。
总论此几等人,皆因道之分化而有不同,物之不齐而多变化。人能三变而后可渐近于道,所以人不能自远于道。只有能够明于道而通于变化者,然后能渐达于道。因此,孟之反其人因不居功自傲获得圣人之赞誉,管叔因推辞赏赐而更能得到嘉美厚重之赏赐。岂能以诡秘之谋与阿谀求容而去谋求这些?本是以纯正之德、自然而然之心做人做事,然后合于道。
那些成为君子者,知道减少自己之所得而终究会获得更多,所以其功与人相同而所得之美却多于他人;成为小人者,不知道有意增加自己之所得而终究会失去更多,所以当其居功自傲之时将一并失去一切所得。由此论之,则不居功自傲者实能得其功,不争强好胜者实能获其胜;对敌对者能礼让,实则能胜敌对者;其心居于众人之下者,实则能得众人之拥戴。君子确实能看清争夺之途实为险恶之途,独记最高之处者可至于玄妙之道,则光辉灿烂而日益提升,品德声誉可与古之圣贤相匹配比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