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缘》第八章 卷八清代 · 李汝珍
第七十一回触旧事神在泣红亭联新交情深凝翠馆
话说师兰言道:“若据对朕两句看来:大约薄命是不能免的,似还不至甚多,幸亏‘座上’两字;若把‘座’字变成‘世’字,那可不好了。据我参详:要说个个都是福寿双全,这句话只怕未必,大概总有几位不足去处。莫讲别的,只望望那个泣红亭的‘泣’字,还不教人鼻酸么?妹子有句话奉劝诸位姐姐:倒不必因此怀疑。古人说的最好,他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又道:“善恶昭彰,如影随形。’无论大小事了,只凭了这个‘理’字做去,对得天地君亲,就可俯仰无愧了。今日大家在此相聚,总是同年姐妹,非泛泛可比。诸位姐姐若不嫌絮烦,妹子还有几句话。即如为人在世,那做人的一切举止言谈,存心处事,其中讲究,真无穷尽。若要撮其大略,妹子看来看去,只有四句可以做得一生一世良规。你道那四句?就是圣人所说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人能依了这个处世,我们闺阁也要算得第一等贤人。这是为人存心应该如此,不应妄为的话。至于每日应分当行的事,即如父母尊长跟前,自应和容悦色,侍奉承欢,诸务仰体,曲尽孝道。古来相传孝女甚多,如女婧、缇萦之类,一使景公废伤槐之刑,一使文帝除肉刑之令,皆能委曲用心,脱父于难。他如木兰戍边,以身代父;曹娥投江,终得父尸。他们行为如此,其平时家庭尽孝之处可想而知,所以至今名垂不朽。至于手足至亲跟前,总以和睦为第一。所谓:“和气致祥,乖气致戾。’苟起一争端,即是败机。如田家那颗紫荆,方才分家,树就死了。难道那树晓得人事,因他分家就要死么?这不过是那田家一股乖戾之气,适值发作,恰恰碰在树上,因此把个好好紫荆先就戾杀,他家其余房产各物,类如紫荆这样遭戾气的,想来也就不少;虽说紫荆会死,房产不会死,要知房产分析或转卖他姓,也就如死的一样了。”
紫芝道:“妹子闻得田家那颗荆们是他自己要死,以为警戒田家之意,姐姐怎么说是戾死的?”兰言道:“这话错了。自古至今,分家的也不少,为何不闻别家有甚树儿警戒呢?难道那树死后,曾托梦田家,说他自己要死么?即使草木有灵,亦决不肯自戕其生,从井救人。我说那树当时倒想求活,无如他的地主已将颓败。古人云:”人杰地灵。‘人不杰,地安得灵?地不灵,树又安得而生?总是戾气先由此树发作,可为定论?“
紫芝道:“怎么别人分家没见戾死过树木?难道别家就无戾气么?”兰言道:“戾死树木,也是适逢其会。别家虽无其事,但那戾气无影无形,先从那件发作颓败,惟有他家自己晓得,人又何得而知。后来田家因不分家,那颗紫荆又活转过来,岂不是‘和气致祥’的明验么?诸位姐姐,刚才妹子所说侍奉承欢,至亲和睦,这都是人之根本第一要紧的。其余如待奴仆宜从宽厚,饮食衣饰俱要节俭,见了人家穷困的尽力周济他,见了人家患难的设法拯救他:如果人能件件依著这样行去,所谓人事已尽;至于‘薄命谁言
座上无‘那句话,只好听之天命。若任性妄为,致遭天谴,那是’自作孽不可活‘,就怨不得人了。“众人听了,都道:”姐姐这话真是金石之言。“
锦云道:“以颜子而论,何至妄为,不知他获何愆而至于夭?”兰言道:“他如果获愆,那是应分该夭的,夫子又哭他怎么,就同叹那‘斯人也而有斯疾也’,一个意思,因其不应夭而夭,所以才‘哭之恸’了。固云‘命也’,然以人情而论,岂能自己。即如他这论上‘泣’字,自然也显当泣才泣的,我们那里晓得。”锦云望著众人笑道:“兰言姐姐的话,总要驳驳他才有趣。刚才他说:”善恶昭彰,如影随形。‘我要拿王充《论衡》’福虚祸虚‘的话去驳他,看他怎么说?“兰言道:”我讲的是正理,王充扯的是邪理,所谓邪不能侵正,就让王充觌面,我也讲得他过。况那《论衡》书上,甚至闹到问孔刺孟,无所忌惮,其余又何必谈他。还有一说:若谓《阴骘文》’善恶报应‘是迂腐之论,那《左传》说的’吉凶由人‘,又道’人弃常则妖兴‘这几句,不是善恶昭彰前证么?即如《易经》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书经》说的’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这些话,难道不是圣人说的么?近世所传圣经,那《坟》、《典》诸书,久经澌灭无存,惟这《易经》、《书经》最古,要说这个也是迂话,那就难了。“锦云笑道:”设或王充竟是这样驳你,你却何以对答?“兰言道:”他果如此,我就不同他谈了。“锦云道:”敢是你辞穷么?“兰言道:”并非辞穷。
我记得《家语》同那《大戴礼》都说:“倮虫三百六十,圣人为之长。‘圣人既是众人之长,他的话定有识见,自然不错,众人自应从他为是。况师旷言:”凤翥鸾举,百鸟从之。’凤为禽之长,所以众鸟都去从他,你想:畜类尚且知有尊长,何况于人!妹子不去答他者,因他既以圣人为非,自然不是我们倮虫一类,他自另有介虫或毛虫另归一
类,我又何必费唇费舌去理他。“这一番话,说得众人齐声称快。锦云道:”若非拿王充去驳他,你们那里听这妙论。“
紫芝扶著茶几望史幽探、哀萃芳道:“二位姐姐:你们可记得那论上说的‘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那句话么?这个坐位已是注定的,不必谦了,请坐罢!我们腿部站酸了!早些吃了饭,还要痛痛顽哩。”幽探道:“既是久已注定,我们姐妹更该亲热序
齿才是。况且即或我同萃芳姐姐坐了首席、二席,只怕沉鱼、锦心两位姐姐也不肯就坐三席、四席罢?“哀萃芳、纪沉鱼道:”我们谦认的话也不必再说,如果宝云……七位姐姐,同兰芝……八位姐姐,也照中式名次坐了,我们无不遵命。“兰芝道:”诸位姐姐要教宝云……七位姐姐也按名次坐,他是主人,安有比理。这是苦他所难了。至愚姐妹在舅舅家里,既不能僭客,又是奉命陪客的。如四位姐姐坐过,自然该是文锦、兰言
诸位姐姐。何必再让。“谢文锦道:”这可使不得!妹子年纪甚轻,若这样坐了,岂不教别位姐姐见怪么!“
蒋春辉道:“诸位姐姐:看来这坐儿也难让。妹子有个愚见:莫若除了主人,既是兰芝……八位姐姐在母舅府上不肯僭客,索性也除了。共除一十五位。余者拈阄何如?
并且不论上下,就以东北第一坐拈起,到西南主席上一位为末席。阄儿虽按次序,坐位仍无上下;不然,要论席面,又要许多分派。诸位姐姐以为何如?“众人都道:”如此甚妙。“宝云明知难让,只好依著众人。拈过之后,却是阴若花第一,唐闺臣居末。婉如道:”你看连这阄儿也来凑趣:若花姐姐本是女儿国储君,自应该他首坐,恰恰就拈了第一。“紫芝道:”闺臣姐姐拈在末席,怎讲呢?“婉如道:”闺臣姐姐拈在末席,就如总结一句的意思,言在坐一百人,无非都是唐朝闺中之臣。“紫芝不等说完,连忙摇手道:”姐姐留神,莫教听见,把舌头割去,那才是个累呢!“说话间,大家挨次坐了。绿云道:”闺臣姐姐为何眼圈通红,只管滴泪?这是何意?莫非拈了末府,心中委屈么?闺臣忙把眼泪揩了,道:“妹子何尝落泪!刚才被风吹了,所以如此。”原来闺臣因大家谈论泣红亭之事,触动思亲之心,不觉鼻酸滴泪,恨不能立时飞到小蓬莱见见父亲,才趁心愿;正在伤悲,忽被绿云看见,忙用言词遮饰,众人也就忽略过了。
若花道:“幽探阿姐,妹子有句话说:我们都是同门而兼同年,大家理应亲热,不该客气才是。况异姓姐妹相聚百人之多,是古今有一无二的佳话。刚才诸位阿姐都不肯上坐,也不过因姐妹相聚,那里论得客套;所以此刻按阄而坐,无分上下,真是亲热之中更加亲热。但既如此,还要阿姐向宝云诸位姐姐说声,送酒上菜一切繁文,也都免了,才更见亲热哩。”史幽探道:“姐姐所言极是。”于是大家都向宝云姊妹说过。
不多时,丫环送了酒,又上了几道菜。紫芝叫道:“若花姐姐!你说异姓姐姐相聚百人之多,是古今有一无二的,这话我就不信!天地之大,何所不有,难道自古至今,就只我们聚过?这话不要说满了!”掌红珠道:“若花姐姐这话亲非无槽之谈。妹妹不妨去查,无论古今正史、野史,以及说部之类,如能指出姐妹百人们聚的,愚姐情愿就在对面戏台罚戏三本。”紫芝道:“我不信。我要查不出也罚三本。”众人道:“好了!
无论那位输赢,我们总有戏看了!“紫芝想了半日,因走至卞滨五车楼上把各种书籍翻了一阵,那里有个影儿,只得扫兴而回。蒋春辉道:”妹妹!我劝你不必查了,认个输罢。莫讲百十人,就是打个对折也少的。我倒有哩,不但百十人,就是二三百人我也找得出。你如请我三本戏,我就告诉你。“紫芝道:”与其请你三本戏,倒不如认输了。
也罢,我就请你,你说出大家听听学个乖,也是好的。只怕未必有百十姐妹聚在一处,也未必有个凭据罢。“春辉向若花道:”妹子同紫芝妹妹说顽话,姐姐莫要多心。“因又向紫芝道:”如何没凭据!我们本朝那部《西游记》可是有的?《西游记》上女儿国可是有的?你到女儿国酒楼戏馆去看,只怕异姓姐妹聚在一处的,还成千论万哩。“紫芝道:”姐姐:我也不说,只教你自己想想这几句话可值得三本戏?“春辉道:”若说这个不值,你就展我一年限,等我也去诌出一部书来,那就有了。“说的众人都笑。
少刻,用过面。宝云道:“妹子恐诸位姐姐有不惯早酒,不敢多敬,只好晚饭多敬几杯罢。”说著,一齐茶罢出席。彩云道:“妹子在前引路,请诸位姐姐到园中游玩游玩。”大家都跟著散步闲行。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七十二回古桐台五美抚瑶琴白囗「上艹下术」亭八女写春扇
话说众才女都到园中闲步,只见各处花光笑日,蝶意依人,四壁厢娇红姹紫,应接不暇。刚过了小桥曲水,又见些茂林修竹;步过几层庭院,到了古桐台。锦云道:“诸位姐姐莫走乏了,请到台上歇歇吃杯茶罢。”众人道:“如此甚好。”都进了古桐台。
这平台是五间敞檐,两旁数间凉阁,庭中青桐无数。壁上悬著几张古琴。紫芝道:“我才看见这琴,忽然想起前在公主府,只顾外面看紫琼、紫菱二位姐姐下棋,后来才知尧蓂、尧春二位姐姐同公主弹琴,可惜妹子未得听见。我想当口伏羲削桐为琴,后来尧、舜都作过五弦琴,今二位姐姐香名皆取‘尧’字,可见此道必精。妹子意欲求教,不知可肯赏脸?”井尧春道:“妹子这个名字叫做有名无实,那里及得尧蓂姐姐弹的幽雅,他才名实相称哩。”吕尧蓂道:“姐姐不必过谦。妹子前日原是勉强奉陪,今既高兴,自然还要现丑。但舜英姐姐前在公主府因天晚未及领教,闻得瑶芝姐姐背后极赞指法甚精,今日定要求教。”田舜英道:“不瞒姐姐说:弹是会弹两调,就只连年弄这诗赋,把他就荒疏了,所谓‘三日不弹,手生荆棘’。设或弹的不好,休要见笑。”宝云道:“瑶芝妹妹:前日业已让你躲懒,今日遇见知音,还不替我陪客么?”瑶芝道:“妹子正要叨教,怎敢躲懒。但琴主人不来陪客,未免荒唐。”素云听了,忙把两手伸出道:“好姐姐!我并非躲懒,你看这两手指甲,若翦去岂不可惜?况有四位尽够一弹,何必定要妹子?”瑶芝也把手伸出道:“这两年因要应试,无暇及此,那个不是一手长指甲;
你是主人既怕翦,我更乐得不翦了。“紫芝道:”你们二位姐姐不弹,岂不把‘瑶琴’、‘素琴’两个好名色埋没了。瑶芝姐姐既肯陪客,素云姐姐,你是主人,何能推脱?“
素云无奈,只得的丫环把剪子取来。宝云命人摆了琴桌,又焚了几炉好香。紫芝道:“五位姐姐,香都上了,快把脚修好,请登坛罢!”素云道:“我同舜英姐姐,你骂一
句也罢了;难道你家瑶芝姐姐你也骂么?“紫芝道:”妹子何尝骂么?“紫芝道:”我们三人在此翦指甲,你说把脚修好,岂非骂么?“紫芝道:”原来姐姐听错了。我说把甲修好,并非把脚修好。甲者,指甲之谓也;姐姐奈何疑到我的屦中乎?“素云道:”好!这句骂的更好!我看你咬文嚼字的,太把科甲摆在脸上了!“
尧春道:“我们现在共有五人,若每人各弹一套,须半天工夫,岂不误了游玩。此处琴既现成,莫若大家竟将《平沙》一套合弹。四位姐姐以为何如?”四人都道:“甚好。”归了坐,慢慢把弦调了。丫环送上茶来。众人茶罢,也有站的,也有坐的,听他五人弹的真是声清韵雅,山虚水沉;兼之五琴齐奏,彩云欲停,那些听琴的姊妹也都觉得惊鸿照影,长袖临风,个个有凌云欲仙之意。都道:“从未听过五琴合弹,倒也有趣。”
师兰言道:“这可算得‘绝调’了。”言锦心道:“五位姐姐琴是抚的极妙,不必说了;
我不喜别的,只喜兰言姐姐这‘绝调’二字,真可抵得嵇叔夜的一篇《琴赋》:任你怎样赞他抚的好,弹的妙,总不如这两字批的简洁。“
大家出了古桐台,又往别处游玩。紫芝道:“我不喜别的,难得五个人竟会一齐住。”
因向井尧春道:“刚才五位姐姐弹过琴,此刻该弄五管笛儿吹吹,才不缺典呢。”尧春道:“此话怎讲?”紫芝道:“姐姐岂不闻俗语说的‘牧童横骑牛背上,短笛无腔信口吹’?五位姐姐弹过琴,如今都变作牧童,难道不该弄个笛子顽顽么?”众人都笑道:“紫芝姐姐好骂。”
说话间,又游几处。行到一带柳阴之下,桃杏已残,四面田中尚存许多菜花;并有几个庄农老叟在那里,也有打水浇菜的,也有牵牛耕田的;又有好些猪羊鸡鸭点缀那芳草落花,倒象乡村光景。哀萃芳道:“此地怎么又有住户人家?”宝云道:“这非乡庄,是我家一个菜园,当日家父因家中人口众,每日菜蔬用的不少,就在此处买下这块地作为菜园,并养些牲畜。每年滋生甚多,除家里取用之外,所余瓜果以及牛马猪羊之类,都变了价,以二分赏给管园的,其余八分慢慢积攒起来,不上十年,就起造这座花园。”
只见丫环来请诸位才女到白囗「上艹下术」亭吃点心。史幽探道:“方才用面,那里吃得了!”谢文锦道:“此亭既以‘白囗「上艹下术」’为名,其中牡丹想来必盛,吃点心还在其次,何不前去看看牡丹?”宝云道:“牡丹虽不甚多,各色凑起来也有四
五百株,还可看得。“不多时,过了海棠社,穿过桂花厅,由莲花塘过去,到了白囗「上艹下术」亭。只见姚黄魏紫,烂熳争妍。正是:本来天上神仙侣,偶看人间富贵花。
紫芝道:“此处牡丹虽佳,未免有些犯讳。”纪沉鱼道:“何以见得?”紫芝道:“牡丹人都叫作‘花王’。若花姐姐候补女儿国王,这‘花王’二字,岂不犯讳么?”
一齐进了亭子。只见燕紫琼同易紫菱在里面著棋,卞香云同姚芷馨在旁观阵。史幽探道:“原来四位姐姐却在此手谈,怪不得半日不曾见面。”四人连忙立起让坐。众丫环把点心预备,大家随便坐下,一面吃点心,一面赏牡丹。把点心用过,锦云意欲邀售到芍药轩、海棠社各处去顽,众人因见亭内四壁悬著许多字画,收拾的十分精致,都不肯就走,分著这里一攒,那里一伙,围著观看。
宝云道:“素日华芝妹妹同彩云妹妹评论此处字画,每每争论。今日放著书香、文锦两位姐姐乃钦定的书家,为何倒不请教呢?”华芝道:“却是前日赴宴,太后极赞他二位书法,妹子久已预备今日要来求教。”说著,从袖中取出两把春扇,递给书香、文锦道:“拜烦二位姐姐替妹子写写。”林书香道:“不是妹子故做谦词,其实写的不好。
前日不知怎样合了圣意。这不过偶尔侥幸,姐姐若以书家看待,那就错了。“谢文锦道:”妹子的字,那里及得巧文姐姐。去岁郡考,巧文姐姐是第一;他的书法,谁人不赞,那求写对联的也不知多少。谁知今年殿试,妹子倒在前列,真是惭愧!“印巧文道:”去年郡考,那不过一时侥幸,岂能做得定准。至求写对联的,不过因我们闺中字外面甚少,叫作‘物以罕为贵’,其实算得甚么。前者殿试,字既不好,偏又坐的地方甚暗,兼之诗赋又不佳;能够侥幸,不致名列四……“因转口道:”不致落第,已算万幸,怎么还说抱屈哩!“花再芳道:”据我看来:就是取在一等,也不过是个才女,难道还比人多个鼻子眼睛么?“闵兰荪道:”就是四等,也不见得有甚么回不得家乡、见不得爷娘去处!“宝云望著芸芝、芳芝递个眼色;二人会意,连忙望著再芳、兰荪道:”那边芍药开的甚佳,我们同二位姐姐看芍药去。“拉著二人去了。
这里宝云命人取了两盒扇子,就在亭中设了笔砚,托书香、文锦、巧文三人替他写。
彩云也取三把扇子,一把递给褚月芳,一把递给钟绣田,一把递给颜紫绡。刚要说话,紫绡笑道:“怎么又要姐姐费心送咱扇子?”彩云道:“姐姐休得取笑。我是求教的,拜恳三位姐姐都替妹子写写。”月芳道:“妹子的字如何写得扇子!这是姐姐安心要遭遢扇子了。”钟绣田道:“此时坐中善书的甚多,何苦却要妹子出丑!”颜紫绡道:“咱妹子向来又无善书的名儿,为何却要见委?倒要请教。”彩云道:“三位姐姐都不要过谦。若论书法,大约本朝也无高过三位府上了:月芳姐姐府上《千字文》、绣田姐姐府上《灵飞经》、紫绡姐姐府上《多宝塔》,这是谁人不知。岂非家传?还要谦么!”
月芳同绣田道:“我家祖父虽都有点微名,我们何能及得万分之一。既是姐姐谆谆见委,须先说明可是姐姐教我们写的!”紫芝在旁道:“不妨,你们只管写,如写坏了,我来拜领。我还要请问彩云姐姐:方才所说褚府《千字文》,钟府《灵飞经》,那都是人听共知的,不必说了;至于颜府这《多宝塔》,不知是谁的大笔?妹子却未见过。”彩云笑道:“妹妹莫忙,再迟几十年,少不得就要出世。”颜紫绡道:“咱家《多宝塔》还未出世,姐姐却要咱写,岂非苦人所难么?莫若咱去托人替你画画,何如?”彩云道:“如此更妙。”紫绡拿著扇子向阳墨香道:“姐姐替咱画画罢!”墨香道:“妹子何尝会画?”紫绡笑道:“姐姐好记性!昨日所说‘长安送别图’,你倒忘了!”墨香道:“呸!原来你是晓得的!我也要预先说明:如画坏了!可要姐姐赔他扇子。”
登时众丫环各处摆了许多笔砚。墨香把扇子接过道:“此时颜料不便,只好画个墨笔罢。”彩云道:“我家锦云妹妹向来最喜学画,颜料倒是现成,并且碟子碗儿多的狠哩。”锦云道:“我已教人取去了。”不多时,丫环把颜料碟子取来,摆了一桌,却是无一不备。墨香调了颜色,提起笔来画了许多竹子,众人在旁看著,个个道好。墨香道:“诸位姐姐且慢赞好。去年妹子郡考,闻得本处有好几位姐姐都撇的好兰,画的好画,可惜名姓我都忘了;今日坐中同乡人却有,但不知那位会画?”彩云道:“难道姐姐这样善忘,连一个也想不出?”墨香停著笔,猛然想起道:“我还记得一位姓祝的,不知可是题花姐姐?”祝题花在旁笑道:“不是!”紫芝道:“众位姐姐莫信他,他一定会画;他若不会,为甚么带著笑说呢?这笑的必定有因。”说罢,同宝云要了一把扇子央他画。
题花接了扇子道:“素芝妹妹倒说的好!难道不教我笑著说,却教我装个鬼脸儿罢?
妹妹且莫忙,我问你可喜画个绝妙美人?“紫芝道:”除了别人,如不欢喜美人,你只管骂。“题花道:”既如此,为何放著我家丽绢表妹倒不请教呢?你只看他尊名,就知他美人画的如何。前日我在公主跟前要保举他,他再三恳我,所以未说;今日可脱不掉了。“白丽娟道:”妹子名字固与‘美人’二字相合,难道姐姐的花卉也不与尊名‘题花’二字相合么?岂但姐姐,就是银蟾姐姐草虫,凤雏姐姐禽鸟,蕙芳姐姐兰花,也未有不与本名相合。若论本乡闺秀,都可算得独步了。“谭蕙芳道:”妹子的兰花,那才混闹哩!从未经人指教,不过自己一点假聪明,岂能入得赏鉴!“张凤雏道:”妹子的翎毛,更是无师之传,随笔乱画,算得甚么!“宰银蟾道:”要拿妹子的草虫也算画,真是惭愧!姐姐何苦把我也拉出来!“只见锦云又命丫环取了许多画碟摆在各桌。紫芝把宝云盒内扇子取出四把道:”四位姐姐莫谦了,都替妹子画画罢。题花姐姐在那里倒要画完了。“大家只得各接一把分著画去。
这边林书香因闺臣提起当日曾见红红、亭亭写的《女诫》、《璇玑图》甚好,同宝云要了两把扇子托他二人写,红红道:“当日妹子写那扇子,因迫于先生之命。这宗笔墨,岂可入得姐姐法眼。”亭亭道:“没奈何,我们只好‘班门弄斧’。”绿云也拿一
把扇子递给颜紫绡道:“刚才彩云姐姐托你写扇子,你却转托别人替你画;如今妹子这把扇子可要赏脸了。”紫绡只得接了,同红红、亭亭一桌写去。
紫芝走到围棋那桌。只见燕紫琼同易紫菱对著,手拈冷玉,息气凝神;卞香云同姚芷馨静悄悄的在旁观阵。紫芝道:“原来四位姐姐却在这里下棋!今日这琴棋书画倒也全了。就只紫琼、紫菱二位姐姐特把芷馨、香云两个姐姐拉来观阵,未免取巧。”紫琼一面下棋,一面问道:“为何取巧?”紫芝道:“芷馨姐姐是‘馨’,香云姐姐是‘香’,既有馨香在跟前,就如点了安息香一般,即或下个臭著儿,也就不致熏人。若不如此,此地还坐得住么?”易紫菱听了,不觉好笑。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七十三回看围棋姚姝谈弈谱观马吊孟女讲牌经
话说易紫菱笑道:“这紫芝妹妹真会取笑,怪不得公主说你淘气。”紫芝道:“芷馨姐姐既喜观阵,自然也是高棋了?”姚芷馨道:“不瞒姐姐说,妹子向在外洋,除养蚕纺机之外,惟有打谱,或同蘅香姐姐下下棋。虽说会下,就只驶些,每日至少也下百十盘。”香云道:“就是随手乱丢,叫了也不能这些盘。”芷馨道:“我们这棋叫做‘跑棋’。彼此飞忙乱赶,所以最快。”香云道:“依我说:姐姐既要下棋,到底还要慢些。谱上说的:”多算胜,少算不胜。‘如果细细下去,自然有个好著儿;若一味图快,不但不能高,只怕越下越低。俗语说的好:“快棋慢马吊,纵高也不妙。’围棋犯了这个‘快’字,最是大毛病。”紫琼道:“时常打打谱,再讲究讲究,略得几分意思,你教他快,他也不能。所以这谱是不可少的。”芷馨道:“妹子打的谱都是‘双飞燕’、‘倒垂莲’、‘镇神头’、‘大压梁’之类,再找不著‘小铁网’在那谱上。”香云道:“倒象甚的‘武库’有这式子,你问他怎么?”芷馨道:“妹子下棋有个毛病,最喜投个‘小铁网’。谁知投进去,再也出不来;及至巴巴结结活一小块,那外势全都失了。
去年回到家乡,时常下棋解闷,那些亲戚姐妹都知妹子这个脾气,每逢下棋,他们就大起‘小铁网’。妹子原知投不得,无如到了那时,不因不由就投进去。因此他们替妹子取个外号,叫作‘小铁网’。姐姐如有此谱,给妹子看看,将来回去,好去破他,“
紫菱道:“妹子当日也时常打谱,后来因吃个大亏,如今也不打了。”紫芝道:“怎么打谱倒会吃亏呢?”紫菱道:“说起来倒也好笑:我在家乡,一日也是同亲戚姐妹下棋,下未数著,竟碰到谱上一个套子,那时妹子因这式子变著儿全都已得,不觉暗暗欢喜,以为必能取胜。下来下去,不意到了要紧关头,他却沉思半晌,忽然把谱变了,所下的著儿,都是谱上未有的;我甚觉茫然,不知怎样应法才好。一时发了慌,随便应了几著,转眼间,连前带后共总半盘,被他吃的干干净净。”紫芝道:“姐姐那时心里发慌,所下之棋,自然是个乱的。那几个臭著儿被他吃去,倒也无关紧要;我不可惜别的,只可惜起初几个好谱著儿也被他吃去,真真委屈。所以妹子常说,为人在世,总是本来面目最好。即如姐姐这盘棋,起初下时,若不弄巧闹甚么套子,就照自己平素著儿下去,想来也不致吃个罄净。就如人家做文,往往窃取陈编,攘为己有,惟恐别人看出,不免又添些自己意思,杂七杂八,强为贯串,以为掩人耳目;那知他这文就如好好一人,浑身锦绣绞罗,头上却戴的是草帽,脚上却穿的是草鞋,所以反觉其丑。如把草帽草鞋放在粗衣淡服之人身上,又何尝有甚么丑处!可见装点造作总难遮人耳目。”
只见素云同井尧春走来望一望道:“我这紫芝妹妹话匣子要开了,有半天说哩,我们还是弹琴去罢。”尧春道:“如此甚好。但此地过于热闹,我们须找静些地方才好。”
于是约了吕尧蓂、田舜英、孟瑶芝仍到古桐台去。适值阴若花、由秀英从海棠社走来,尧春素闻二人弹得一手好琴,携了二人一同来到古桐台。
七个人,弹琴的弹琴,讲究指法的讲究指法,正在说笑,只见紫芝也走来。井尧春道:“妹妹那段草帽讲完么?”紫芝道:“话不过随嘴乱说,长也由得我,短也由得我;
比不得诸位姐姐抚琴,定要整套弹完才歇哩。“吕尧蓂道:”妹妹将来何不学学?如学会了,到那风清月朗时候,遇见知音,大家弹弹,倒是最能养心、最可解闷的,在我们闺中,真可算得良朋益友;就是独自一人,只要有了他,也可消遣的。“紫芝道:”正是。刚才妹子听你们五琴合弹,到得末后正在热闹之际,猛然鸦雀无声,恰恰一齐住了,实在难得!我至今还是佩服。“瑶芝笑道:”诸位姐姐:你说紫芝妹妹这话可是外行不是外行?他且不讲人家抚的好,只说五个人难得一齐住,也不思想人家既会弹,难道连个弹完还不知道么?“
紫芝道:“妹子也曾学过。无奈学了两天,泛音总是哑的,因此不甚高兴。往常瑶芝姐姐同素云姐姐弹时,我去问问,他们总不肯细心教我,说我性子过急,难以学会;
我实不服。请教这个泛音究竟怎样才响?“秀英道:”苦论泛音,也无甚难处,妹妹如要学时,记定左手按弦,不可过重,亦不可太轻,要如蜻蜓点水一般,再无不妙。其所以声哑者,皆因按时过重;若失之过轻,又不成为泛音。‘蜻蜓点水’四字,却是泛音要诀。“紫芝道:”泛音既有如此妙论,为何谱上都无此说?他却秘而不宣,是个甚么意思?“瑶芝道:”他那谱上单论八法,尽够一讲,那还说到这个,况且他又怎能晓得有人把个泛音算做难事哩。“田舜英道:”妹妹要学泛音,也不用别法,每日调了弦,你且莫弹整套,只将蜻蜓点水四字记定,轻轻按弦,弹那‘仙翁’两字;弹过来也是‘仙翁仙翁’;弹过去也是‘仙翁仙翁’,如此弹去,不过一两日,再无不会的。“若花道:”阿妹把泛音会了,其余八法,如:“擘‘、’托‘、’勾‘、’踢‘、’抹‘、’挑‘、’摘‘、’打‘之类,初学时倒象头绪纷纭,及至略略习学,就可领略,更是不足道的。”紫芝道:“还有几句歌诀,这两年没去弄他,我倒忘了,不知共有几句?”
秀英道:“歌决虽有八句,第一却是‘弹欲断弦方入妙,按令入木始为奇’这两句是要紧的。此诀凡谱皆有,你细细揣摩,自能得其大意。”
紫芝道:“姐姐:你说泛音要如蜻蜒点水一般,我要请姐姐弹个样儿,我也好弹。”
秀英随即按著弦,“仙翁仙翁”弹了一阵。紫芝也按着弦弹了几声,谁知按不得法,仍是哑音,不觉着急道:“秀英姐姐!莫是这弦也有嘴眼罢?你们按的得法,按了他的眼,所以有声;我按的不得法,按了他的嘴,所以哑了。只好恳那位姐姐,要象先生教学生写字样子,用个‘把笔’法儿把把我才好。”瑶芝道:“不知六位姐姐当日学时可有这个把法?真是学个琴儿也是古怪的!”若花笑道:“阿妹过来,我来把你。”于是把著紫芝两手又弹一阵“仙翁”。把了多时,紫芝道:“我会了。”若花把手放开,随他自弹,果然弹的竟成泛音。紫芝道:“你们且弹,我去去就来。”
说罢,来到白囗「上艹下术」亭,向紫云道:“他们写字的写字,画画的画画,下棋的下棋,弹琴的弹琴,我们也想甚么顽的才好,不然,这许多姐姐不要闷气么?”紫云道:“今日人多,据我主意:须分几样顽法。莫若我们挨著问问,先派几桌双陆、马吊;再派几桌花湖、象棋,余者或投壶、秋千、抛毬;甚至斗草、垂钓,无所不可,如不喜顽的,或做诗联句,悉听其便。你道如何?”绿云在旁点头道:“姐姐所论极是。
不如此,也分派不开,也不足尽兴。“随命丫环预备调摆。
紫云向蒋春辉、董青钿道:“这件事必须二位姐姐同我们挨著问问,分派分派;不然,再也分派不开。”蒋春辉道:“如今弄的满眼都是人,也不知除了他们琴棋书画,还剩几位姐姐?”紫芝道:“这个妹子都记得,等我数给你听:那弹琴的是尧春、尧蓂、舜英、若花、秀英、瑶芝、素云七位姐姐;那下围棋的是紫琼、紫菱、芷馨、香云四位姐姐;那写扇子的是书香、文锦、巧文、月芳、绣田、紫绡、红红、亭亭八位姐姐;那画扇子的是墨香、题花、丽娟、银蟾、凤雏、蕙芳六位姐姐。共计二十五位。下存七十
五位;再除大解、小解二十五位,实存五十位。“说的众人不觉好笑。宝云道:”紫芝妹妹真好记性!至于那处那几位,我原都晓得,你要教我一位一位念他名姓,这个实实不能。今日全仗妹妹替我各处照应照应;此时也不知都在此处,也不知有到别处去的,弄的糊里糊涂,这才叫做慢客哩。“
当时蒋看样同众人分了马吊一桌、双陆一桌、象棋一桌、花湖一桌、十湖一桌。余者或投壶、斗草、抛毬、秋千之类,也分了几处。还有不喜顽的,或吟诗、猜谜、垂钧、清谈,各听其便。登时都在文杏阁、凝翠馆、芍药轩、海棠社、桂花厅、百药圃,分在几处坐了。宝云道:“紫芝妹妹记性又好,走路又灵便。今日众姐妹或在这里,或在那里,惟恐照应不周,未免慢客,务必拜托妹妹替我挨著时常看看。若丫环者嬷躲懒,缺了茶水,千万告诉我。”因把脚扬一扬道:“一连跑了五天,偏偏今日他又疼了。”紫芝道:“我劝姐姐:就是四寸也将就看得过了;何必定要三寸,以致缠的走不动,这才罢了?”
董青钿道:“他是我们老姐姐,你也要刻薄他?刚才宝云姐姐说你记性好,我今日同你赌个东道:少时你到各处挨著看看众姐妹共分几处,某处几人,共若干人,除了琴棋书画,其余如说的丝毫不错,那才算得好记性,我情愿将手上这副翡翠镯送你;你若说错,就把翡翠壶儿送我。不知你可敢赌?”紫芝道:“原来你倒看上我的鼻烟壶儿!
既如此,宝云姐姐做个中人,我就赌这东道。“宝云道:”罢!罢!罢!我不做中人。
省得临期反悔,同你们淘气。“题花笑道:”妹子最喜做中人,希图落点中资,为甚么不来托我?“二人道:”如此甚好,就托姐姐做中人。“题花道:”你们二位把赌的东西放在我处,我才放心哩。“青钿随即把镯子交代了。紫芝也把烟壶递给题花道:”姐姐切莫把烟偷吃完了,近来象这酸味的少的很哩。“题花笑道:”不妨。如吃完了,我有‘昔酉儿’。“紫芝道:”怎么姐姐还未出阁,预先倒喜吃‘昔酉儿’了?“题花听了,把笔放下,举著扇子赶来要打。
紫芝飞忙跑开,来到文杏阁。只见师兰言、章兰英、蔡兰芳、枝兰音四人在那里要打马吊,旁边是宰玉蟾、钱玉英、孟玉芝观局。大家搬了坐。蔡兰芳道:“紫芝姐姐何不打两吊?”紫芝道:“妹子今日受了主人之托,要替他照应客,所以不能奉陪。我看你们斗两牌,还要到别处去哩。”章兰英道:“请教兰言姐姐:我们还是打古谱、打时谱呢?还是三花落尽,十字变为熟门;还是百子上桌,十子就算熟门呢?”师兰言道:“要打,自然时谱简便。至于百子上桌,十子就算熟门,未免过野,这是谱上未有的。
若照这样打法,那‘鲫鱼背’色样也可废了。“宰玉蟾道:”正是,妹子闻得‘鲫鱼背’有个谱儿,不知各家是怎样几张?“紫芝道:”我记得桩家是红万、九十、三万、六索,余皆十子、饼子;四八之家,百子、九饼、一万、一索、三万、三索、七万、七索;么五九家,九万、九索、五万、五索,余皆十字;二六之家,一张空堂、四张饼子、三张十字、二索当面、四肩在底。二六之家,关赏斗十,桩家立红,九十加捉;四八之家,以百子打桩,或发三万,或发三索;大家照常斗去,那就上了。“宰玉蟾道:”怪不得人说紫芝姐姐嘴头利害,你只听他讲这牌经,就如燕子一般,满口唧卿咋咋,叫个不住。
看这光景,将来紫芝姐夫加不惧内,我再不信。“众人听了,都道:”玉蟾姐姐这句道得好。“钱玉英道:”妹子向来只知打著顽,不知此中还有古谱、今谱之分。倒要请教是何分别?“章兰英道:”古谱哩,不过小色样多些;今谱小色样少些。诸如‘百后趣’、‘趣后百’、‘大参禅’、‘小参禅’、‘捉极献极’、‘捉百献极’之类,今谱尽都删了。“玉芝道:”色样多些,岂不有趣,为何倒要删去?难道嫌他过于热闹么?“师兰言道:”他删去不为别的,因此等小色样,每牌皆有,如果斗上,其中恐有犯赔之家,必须检查灭张;若牌牌如此。未免过烦,因此删去,以归简便。况此中四门色样不一而足,其余如‘双叠’、‘倒捲’、‘香侣ⅰ赖酢啵纬⒉幻睢V灰岽颍П渫蚧ι醵啵趾伪卦诩父鲂∩笨探狭苛ā!辈汤挤嫉溃骸安幌僖椋颐啪痛蚴逼装铡!敝家舻溃骸懊米硬懦跹В缴僭胶茫〉谜沼Σ焕础!贝蠹曳税僮樱即蚱鹄础*
宰玉蟾道:“请教诸位姐姐:如今还有把马吊抽去八张,三个人打著顽,叫作‘蟾吊’,那是甚么意思?”蔡兰芳道:“他因向来四人打马吊,马是四条腿;所以三人打就叫蟾吊,蟾是三条腿;还有两人顽的叫作‘梯子吊’,盖因梯子只得两条腿。”玉蟾道:“若是这样,将来一人顽,势必叫作‘商羊吊’了。”师兰言道:“姐姐你道那打蟾吊的是个甚么主见?皆因粗明打吊,尚未得那马吊趣味;或者当日学时本由蟾吊学成,一时令其骤改马吊,就如乡里人进城,满眼都是巷子,不知走那一路才好;只好打个蟾吊,倒底头绪少些。”玉芝道:“我听人说:”蟾吊热闹,马吊闷气,因此都爱蟾吊。‘“
兰言道:“这话更错了。马吊本好好四十张,今抽去八张,改为蟾吊,以图热闹;试问若图热闹,如打天九,把三长四短全都去了,满手天九、地八,亦有何味?即如当日养由基百步穿杨,至今名传不朽者,因其能穿杨叶,并非说他射中杨树,就算善射,若射中杨树就算善射,纵箭箭皆中,亦有何起。即如蟾吊抽去清张,纵牌牌成色样,亦不过味同嚼蜡。”宰玉蟾道:“我还听见人说:”马吊费心,蟾吊不费心,所以人喜蟾吊。‘请教姐姐此话可是?“兰言道:”这做马吊的,当日做时,原不许粗心浮气人看的。若谓马吊费心,何不竟将蟾吊不打,岂不更省许多心血?“兰芳道:”兰言姐姐把这蟾吊真驳的有趣;不然,久而久之,被这粗心浮气的把马吊好处都埋没了。“
紫芝道:“诸位姐姐且慢打吊,我说个笑话:一人好打蟾吊。死后,冥官道:”好好马吊不打,你却矫揉造做去打蟾吊。也罢,如今就罚你变个蟾去!“此人转世虽变了蟾,那打吊心肠,仍是念念不忘。一日,同了素常相好的许多小蟾出去游玩;他前走,小赡随后,他道:”我们这个走法,好象马吊一副色样。‘众蟾道:“叫做甚么?’他道:”叫做“公领孙”。‘众蟾鼓噪道:“把我们做他孙子,这还了得!’不由分说,一齐动手,把他按住,也有打的,也有骂的。有一小蟾,取了一个石子,狠狠朝他头上一丢道:”你说!这是甚么色样?说不出,再打!‘他道:“求诸位莫打,容我说!这叫”佛顶珠“。’又一小蟾把他足上皮撕下一片道:”你说!这是甚么?‘他道:“这是”佛赤脚“。’又一蟾拿著竹片,把他打的浑身是血道:”这是甚么?‘他道:“这是”譟砂鼎“。’又一蟾取些黑泥,把他涂的浑身漆黑道:”这是甚么?‘他道:“这是”铁香炉“。’众蟾道:”刚才他身上是红的,所以说是譟砂鼎;此刻身上涂黑了,因而说是铁香炉,难道把你身上涂绿了,就算“绿毛龟”么?究竟不象,还要打!‘他道:“诸位若说不象,真真委屈,你们暂且松手,让我做个香炉样儿给你们看。’众蟾果然一齐闪开。他把三足立在地下,把腰朝上一拱道:”诸位请看,难道香炉不是三只脚么?‘说罢,他就势想要逃走,连忙将身一纵,远远落在地下;谁知不巧,恰恰将嘴碰在一堆粪上,众蟾看见一齐笑道:“好了!如今蟾吊新添一副色样了!’他忍著臭气问道:”请教诸位:这副色样叫做甚么?告诉我,我好添在谱上。‘众蟾道:“叫作”狗吃屎“。’”说的众人笑个不了。
玉蟾听了,望著紫芝只管冷笑。紫芝道:“妹子实在一时疏忽,忘你大名;若要记得,怎敢犯讳!我尝听得银蟾姐姐说,小瀛洲四员猛将都敌你不过,妹子还敢放肆么?”
玉蟾把手伸出道:“姐姐,你拿手来试试,妹子何尝有甚么力量。”紫芝吓的连忙跑开道:“姐姐莫给我苦吃,我还到各处替宝云姐姐照应客哩。”说著,去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七十四回打双陆嘉言述前贤下象棋谐语谈故事
话说紫芝惧怕玉蟾,连忙走开,来到双陆那桌。只见戴琼英同孟琼芝对局;掌红珠、邵红英、洛红蕖、尹红萸在旁观局。掌红珠道:“当日双陆不知为何要用三骰。与其掷出除去一个,何不就用两个,岂不简便?妹子屡次问人,都不知道。其中一定有个缘故。”
孟琼芝一面掷骰,一面笑道:“据我看来:大约因为杜弊而设,即如两个骰子下盆,手略轻些,不过微微一滚,旋即不动;至于三个骰子一齐下盆,内中多了一个,彼此旋转乱碰,就让善能掐骰也不灵了。况双陆起手几掷虽不要大点,到了后来要冤时,全仗大点方能出得来。假如他在我盘,五梁已成,我不掷个六点,只好看他一人行了。以此看来:他除大算小,最有讲究的。”尹红萸点头道:“姐姐议论极是。古人制作,定是这个意思。我还听见人说:双陆是为手足而设。不知是何寓意?”戴琼英道:“他是劝人手足和睦之意,所以到了两个、三个连在一处,就算一梁,别人就不能动;设若放单不能成梁,别人行时,如不遇见则已,倘或遇见,就被打下。即如手足同心合意,别人焉能前来欺侮;若各存意见,不能和睦,是自己先孤了,别人安得不乘虚而入。总要几个连在一处成了粱,就不怕人打了。这个就是‘外御其悔’一个意思。”洛红蕖道:“可见古人一举一动,莫不令人归于正道,就是游戏之中,也都寓著劝世之意。无如世人只知贪图好玩,那晓其中却有这个道理。”
紫芝道:“琼英姐姐且莫掷骰,妹子说个灯谜你猜:”三九不是二十七,四八不是三十二,五七不是三十五,六六不是三十六:打一物。‘“掌红珠道:”我猜著了,可是’十二‘?“紫芝道:”’三九‘、’四八‘、’五七‘、’六六‘,凑起来都是十
二,姐姐猜的真好。但妹子刚才有言在先,打的是个物件,请姐姐把‘十二’取来看看,如果是个物件,就算姐姐猜著。“红珠不觉笑道:”呸!我只当是个数目哩。“邵红英道:”可是‘双陆’?“紫芝笑道:”这个猜的却好。至于是不是,且等我看看花湖再来回覆。“
于是走到海棠社。只见郦锦春、言锦心、廉锦枫、卞锦云四人在那里看花湖;哀革芳、叶琼芳在旁看“歪头湖”。廉锦枫见紫芝走来,连忙叫道:“姐姐来的正好。妹子输的受不得了!我这初学的花湖,如何上得场!刚才我求萃芳、琼芳二位姐姐替我看两牌,谁知他把‘么六’、‘二三’、‘四六’认作杂花,成了下去,倒被他们割了一个耳朵。姐姐替我看看罢,今日被这‘三公’、‘三才’,头都闹昏了。”紫芝道:“怎么如今花湖忽又添出三公、三才,这是怎讲?”锦云道:“何尝添什么三公、三才。只因锦枫姐姐头一次起了一个双张,做了一回老相公;第二次补牌又多补一张,又做一回
老相公;第三次下家还未起脾,他又多起一张,又做一回老相公:一连做了三回老相公,因此他叫做‘三公’。“紫芝道:”三才又是怎讲?“廉锦枫道:”紫芝姐姐未曾读过《三字经》么?“紫芝道:”《三字经》上有句:“三才者,天地人。‘怎么没有读过。”
锦枫道:“妹子每牌总是天、地、人三个单张在手,偏偏又是肚子,又不敢打,所以打了半日,还未成得一牌。刚才好容易叫六头,偏偏又被上家拦成。”哀萃芳道:“那牌原是姐姐自己打错。”紫芝道:“怎么打错?”叶琼芳道:“他手里只剩一对天牌,却把长三打出去,恰好锦心姐姐六张开招,一连补了三张么三,又是一个六张,这也罢了,末尾还补二三一坎,恰恰凑成一封,及至锦心姐姐再打三六,锦云姐姐也是六张开招,喜相逢拦成:这比我的么六、二三、四六诈湖更臭。”郦锦春道:“这一牌不独锦枫姐姐吃亏,就是妹子也多输三个龙船。这牌方才打错,接著一牌豢四头又把长二打去,被人六张开招双封,也是一对人牌成了。”
言锦心道:“锦枫姐姐打错也罢了,并且打的也过慢。刚才有一牌,左拆右拆,弄了半天,再也打不出。彼时适值我是梦家,出他踌躇,过去看看,谁知他手里除了天、地、人三个孤张,还有六张闲牌,打去一张,却是‘八尖嘴’。”紫芝道:“若是这样,他打的虽臭,倒有一件可取,却还细腻。但只工夫还未到家,能够练的打到‘眠张儿’,那就好了。”锦春道:“何为‘眠张儿’?”紫芝道:“眠者,睡也。即如他家应该发牌,左拆右拆,左打右打,再也打不出。及至闹到后来,把那三个看牌的都等的磕睡起来,这才打出去,其名就叫‘眠张’。”锦枫道:“姐姐莫闹了,你再闹,更要错了。”
紫芝道:“今日这牌不但添了三公、三才,只怕还要添个骨牌名哩。”锦枫道:“此话怎讲?”紫芝道:“姐姐刚才湖六头,打长三;湖四头,又打长二;少刻湖二头,再把地牌打了,岂不凑成一副‘顺水鱼’么?”锦枫道:“我的紫姑太太!够了!够了!你老人家不要刻薄了!请罢!请罢!”紫芝道:“我要抽几个头儿才肯走哩。”锦枫道:“我还没赢,那有头儿。”紫芝用指在锦枫头上一弹道:“这不是头儿?”锦云用力把紫芝朝外一推道:“人家这里顽钱,你只管跟着瞎吵!”
紫芝趁势走出,来到猗兰堂。只见余丽蓉、姜丽楼、潘丽春、蒋丽辉在那里闲谈,旁边放著一桌十湖。四人见了紫芝,都欠身让坐。紫芝道:“你们为什么不看牌,却在这里清谈?”余丽蓉道:“因为丽辉姐姐不大高兴,所以歇歇再打。”紫芝道:“丽辉姐姐为甚不高兴?”蒋丽辉道:“我们一连看了八轮,我一牌未成,这不是讨罪受么!
并且每牌总是一张老千,从未起过空堂,牌牌总要打九索;至于破梆破群,更不必说了。
尤其可恨的,那破梆破群再不教你成个二报三报,他总是一张八饼、一张二索,或是一
张六饼、一张三万,教你八下不成副;及至巴到十成,不是人家湖了,就是上家拦成。
你说这面糊鬼令人恨不恨!教人气不气!再顽半天,我还气成鼓胀病哩。可惜我今日来的匆忙,未将剪子带来,这是他的命长。我明日一定戒赌,妹妹莫劝我。“紫芝道:”妹子何敢劝?但姐姐又何须劝?今日戒,明日开,那是向来的老规矩。并且这‘戒赌’二字,我从太后颁恩诏那年一直听到如今了,姐姐莫生气,妹子替你看两牌。“姜丽楼道:”如此甚好。“大家归坐。紫芝一连看了几牌,谁知牌牌皆成,不但不输,并且反做了赢家。把牌交给丽辉道:”你来看罢。如今反输为赢,大约可以个必戒赌了。“丽辉接过牌道:”人说你斗的好,果然不错。才看这几牌,都在我的意料之外,倒长许多见识。明日一定要送门生帖过去。“紫芝道:”拜门生你且暂缓;等我老师开了剪子店,替你多多预备几把剪子你再来。“说的众人不觉好笑。
紫芝走出,要去看看象棋,找了两处,并未找著。后来问一丫环,才知都在围棋那边。随即来到白囗「上艹下术」亭。只见崔小莺同秦小春对局;旁边是掌乘珠、蒋月辉、董珠钿、吕祥蓂叫人观局。那对局的杀的难解难分,观局的也指手画脚。紫芝道:“教我各处找下著,原来却在围棋一处。看这光景,大约也是要借点馨香之意。”
只听蒋月辉道:“小春姐姐那匹马再连环起来,还了得!”董珠钿道:“不妨!小莺姐姐可以拿车拦他。”吕祥蓂道:“我的姐姐!你这话说的倒好,也不望马后看看!”
谁知秦小春上了马,崔小驾果然拿车去拦。这里吕祥蓂连忙叫道:“小莺姐姐拦不得,有个马后炮哩!”话未说完,崔小春随即用炮把车打了。崔小莺道:“人家还未走定,如何就吃去?拿来还我!”秦小春道:“你刚才明明走定,如何还要悔?”掌乘珠道:“小春姐姐把车还他罢。况且这棋小莺姐姐业已失势,你总是要赢的,也不在此一车。”
紫芝道:“二位姐姐且慢夺车,听我说个笑话:一人去找朋友,及至到了朋友家里,只见桌上摆著一盘象棋,对面两个坐儿,并不见人。这人不觉诧异;忽朝门后一望,谁知他那朋友同一位下棋的却在门后气喘嘘嘘夺车。恰好今日二位姐姐也是因车而起,好在有例在先。”紫芝一面说著,故意大声叫道:“丫环快将门后打扫打扫,少刻就有客来了。”
题花按著扇子,一面撇兰,一面笑道:“‘女孩儿家恁响喉咙,也不管吓得人来怕恐,准备精皮肤一顿打!’”紫芝道:“有件奇事:一家养口小猪,忽然得个怪病,伏在地下将尾乱摆。有人传个方儿,教他磨些黑墨涂在尾上就好了,那知摆的更甚。这家没法,只得把兽医请来。偏偏这兽医又是近视眼,走来一望,见那猪尾上黑黑画的满地横一道,竖一道。看了一看,回头就走道:”这样好猪,还说有病!‘这家忙问道:’怎说无病?‘兽医道:“我们虽是兽医,也要”望、闻、问、切“;你莫看别的,只看猪尾就知道了:他如果有病,怎么还撇的那样好兰呢?’”题花笑道:“好啊!替你画,你还骂我!”紫芝道:“这个只好算个笔资罢。”
忽闻远远箫音嘹亮,甚觉可耳。紫芝正要叫丫环去看,只见芳芝走来道:“请位姐姐听听这箫品的可好?”众人道:“不知那位姐姐品的这样好萧。”忽听又有笛音,倒象萧笛合吹光景。芳芝道:“刚才我同再芳、兰荪两位姐姐看了芍药,到了莲花塘,兰荪姐姐被他们邀去投壶。再芳姐姐因见绿云妹妹铁笛铁萧甚好,所以约了亚兰姐姐、绿云妹妹就在水阁合吹,这箫笛借著水音,倍觉清亮,又是顺风吹来,远听更有意思。”
左融春道:“如此妙音,萧笛必另有不同,姐姐把我带去看看。”二人携手去了。
紫芝也随后跟来,走到桂花厅。只见林婉如、邹婉春、米兰芬、闵兰荪、吕瑞蓂、柳瑞春、魏紫樱、卞紫云八个人在那里投壶。林婉如道:“俺们才投几个式子,都觉贫事,莫若还把前日在公主那边投的几个旧套于再投一回,岂不省事。”众人都道:“如此甚好;就从姐姐先起。”婉如道:“俺说个容易的,好活活准头,就是‘朝天一炷香’罢。”众人挨次投过:也有投上的,也有投不上的。邹婉春道:“我是‘苏秦背剑’。”
米兰芬道:“我是‘姜太公钧鱼’。”闵兰荪道:“我是‘张果老倒骑驴’。”吕瑞蓂道:“我是‘乌龙摆尾’。”柳瑞春道:“我是‘鹞子翻身’。”魏紫樱道:“我是‘流星赶月’。”卞紫云道:“我是‘富贵不断头’。”众人都照署式子投了。紫芝走来,两手撮了一捆箭,朝壶中一投道:“我是‘乱劈柴’。”逗的众人好笑。
紫芝说笑一阵,信步走到秋千那边。只见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施艳春、薛蘅香、董翠钿、蒋素辉、卞彩云六人在那里一起一落打著顽。紫芝道:“我看你们打来打去、不过总是两个俗套子。据我主意:何不各抒己见,出个式子,岂不新鲜些?”彩云道:“如此甚好,就请凤囗「儇左亻换右羽」姐姐先出。”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道:“妹子出个‘平步青云’,要双足平起。”薛蘅香道:“我是‘鲤鱼跳龙门’,要双足微纵。”施艳春道:“我是‘金鸡独立’,要一足微长。”董翠钿道:“我是‘指日高升’,要一指向日。”蒋素辉道:“我是‘凤凰单展翅’,要一手朝天。”卞彩云道:“我是‘童子拜观音’,要一手合掌。”都照式子打了一回。彩云道:“倒是素芝妹妹会顽,果真出个式子就觉有趣。”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道:“紫芝姐姐何不出个式子也顽顽呢?”紫芝道:“我怕头晕。”薛蘅香道:“姐姐向来斗的趣儿甚好,既不打秋千,何不说个笑话呢?”紫芝道:“这倒使得。”因想了一想,登时编了一个笑话。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七十五回弄新声水榭吹萧隐俏体纱窗听课
话说紫芝因薛蘅香教他说笑话,当时想了一想,望著六人道:“老蛆在茅坑缺食甚饥。忽然磕睡,因命小蛆道:”如有送食来的,即来唤我。‘不多时,有人登厕出恭;
因肠火结燥,蹲之许久,粪虽出,下半段尚未坠落。小蛆远远看见,即将老蛆叫醒。老蛆仰头一望,果见空中悬著一块‘黄食’,无奈总不坠下。老蛆喉急,因命小蛆沿坑而上,看是何故。小蛆去不多时,回来告诉老蛆道:“我看那食在那里顽哩。‘老蛆道:’做甚么顽?‘小蛆道:”他摇摇摆摆,悬在空中,想是打秋千哩。’“董翠钿道:”臭轰轰的,把人比他,姐姐也过于尖酸了。“蒋素辉道:”那‘黄食’二字,倒也新奇。“薛蘅香、施艳春道:”幸而没有痔疮,若有血痔,那可变成‘紫食’了。“紫芝道:”你去尝尝,只怕还‘香艳’的狠哩。“蘅香、艳春道:”姐姐真真利害,一句也不饶人。“田风囗「儇左亻换右羽」遥遥指著道:”姐姐,你听:他们这个笛音,远远听著,实在有趣。姐姐何不领我们望望去?“紫芝道:”我正要去哩。“
七人一同到了劳花塘,进了凉阁。苏亚兰、左融春、董花钿、孟芳芝、卞绿云五人连忙站起让坐。田凤囗「儇左亻换右羽」道:“我们原是特来领教的,怎么倒不吹了?”
绿云道:“吃了这杯茶,少不得都要吹一套奉敬。”董花钿道:“你们六位却在何处游玩,半日总未见面?”蒋素辉道:“紫芝姐姐才从白囗「上艹下术」亭来的;我们六人在桃花岭旁打了一会秋千。”苏亚兰道:“敢是六位姐姐在秋千架上听见我们这里箫笛声音才过来的?”施艳春道:“刚才我们打着秋千,在半空中忽闻这个箫笛之音,倒象云端里飘出一阵仙乐,好不令人神爽。”绿云道:“那里姐姐离的远,又在高处,所以隐隐跃跃倒觉可耳;今若近听,可差远了。”芳芝道:“姐姐何不再吹一套呢?”左融春道:“还是绿云、亚兰二位姐姐合吹有趣。”亚兰道:“如此甚好。”同绿云各拿萧笛合吹起来。
紫芝一心记挂东道,无暇细听,趁空走到外面,只见宝云也向莲花塘走来,道:“妹妹可晓得众位姐姐共分几处?我恐我们在姐妹陪不过来,又托了蒋、董两家姐姐替我陪陪客。不知每处可有我们四姓之人?倘竟并无一个,教客人自己照应自己,那真是慢客了。”紫芝道:“姐姐:你等妹子先把这几处念给你听,就明白了:马吊那边是兰言、兰英、兰芳、兰音、玉蟾、玉英、玉芝七位姐姐;双陆那边是琼英、琼芝、红蕖,红萸、红英、红珠六位姐姐;花湖那边是锦枫、锦春、锦心、锦云、萃芳、琼芳六位姐姐;十湖那边是丽蓉、丽楼、丽春,丽辉四位姐姐;象棋那边是小春、小莺、乘珠、祥蓂、月辉、珠钿六位姐姐;投壶那边是婉如、婉春、瑞春、瑞蓂、兰芬、兰荪、紫樱、紫云八位姐姐;秋千那边是凤囗「儇左亻换右羽」、蘅香、艳春、翠钿、素辉、彩云六
位姐姐;品箫那边是亚兰、融春、花钿、芳芝、绿云五位姐姐共四十八位。还有几处,等妹子看过,再来告诉你,大约青钿妹妹那副镯子是我的了。姐姐可见芸芝姐姐么?“
宝云道:“他同再芳姐姐才从莲花塘出去,因再芳姐姐要学‘大六壬课’,大约都在芍药轩讲究课哩。”紫芝道:“芸芝姐姐果然如此,未免可恶!”宝云道:“这却为何?”紫芝道:“妹子一心要学大六壬课,往常求他,再也不肯教我;今日倒教外人,岂不可恶么!”宝云轻轻说道:“刚才巧文姐姐在白囗「上艹下术」亭无心说了一个四
等,谁知再芳姐姐当日部试就是四等,因此语言颇有芒角,所以我托芸芝妹妹伴伴他。
这位姐姐气性不好,到处同人斗嘴。芸芝妹妹同他谈沦,因受我之托,那里情愿教他。
妹妹要学,恰好他们方才过去,你跟去听听就是了。“
紫芝走到芍药轩。房内并无一人,窗外倒象有人说话,轻轻走到纱窗跟前,朝外一
望,原来再芳同芸芝紧靠窗子,坐在那里说话。只听芸芝道:“这有甚么要紧,怎说拜起老师来了?”再芳道:“此话倒出我的本心:妹子这个念头,并非一朝一夕,已存心中几年了。向日闻得古人有‘袖占一课’之说,真是神乎其神,我只当总是神仙所为,凡人不能会的,后来才知袖占一课,就是如今世上所传大六壬课。妹子听了,四处购求课书,日日习学,再也不能入门。要访一位精于此道的求他指引,访来访去,比访神仙还难。今幸遇姐姐,岂不是我心上老师么?妹子并非求精,只要姐姐指点,能够入门,起得‘三传四课’,心愿也就足了。”芸芝道:“若能会起三传四课,底下功夫,自然容易。可惜妹子所著《大六壬指南》尚未脱稿,姐姐如将此书一看,登时就能了然。至于古人之书,精微奥妙则有之,若讲入门,倒是罕见的。”
再芳道:“请问姐姐:何谓‘地盘’?妹子再也弄不明白。”芸芝道:“世人学课,往往半途而废者,皆因‘天地盘’分不明白之故。其所以然者,总由前人于入门一条,未能分晰指明,学者又不能细心体察,所以易于忽略。妹子今将地盘写一样式,再细细注解,自然易于领略。”随命丫环设个小几,摆下笔砚,登时写毕。再芳接过,只见上面写著:
巳午未申辰酉卯戍寅丑子亥
此地盘式,有从左手起的,有以右手起的。以左手而论:于无名指第四节起子时;
中指第四节丑;食指第四节寅,第三节卯,第二节辰,第一节巳;中指第一节午;无名指第一节未;禁指第一节申,第二节酉,第三节和戍,第中节亥。以右手而论:于中指第四节起子时;无名指第四节丑;禁指第四节寅,第三节卯,……照前顺排,至食指第四节为亥时,此式必须细心摹拟,须将地盘十二时所列方位个个记得烂熟,然后再讲天盘。若地盘未熟,即讲天盘,势必上下不分,徒乱人意。盖地盘千载不移,天盘随时流转,今以随时流转之盘,加于千载不移盘上,若不记清,何能上下分得明白?即如你以右手五指,合于我之右手五指之上,你右问我大指之上,是汝何指,我必说是禁指;食指之上,是你无名指。盖上下十指,是胸中滚熟的,所以不看亦能了然。姐姐要明天地盘,只须记熟就能领会了。
紫芝在窗内看的明白,不觉喜道:“原来地盘却是如此。”
再芳道:“妹子适观此式,地盘业已明白。请教天盘式子呢?”芸芝道:“天盘随十二时流转,每日式子十二。要明天盘,先记月将。月将者,太阳也。正月雨水后在亥,就是历书所谓‘日躔登明之次’。每三十日一换:二月春分后在戍,三月谷雨后在酉,四月小满后在申,五月夏至后在未,六月大暑后在午,七月处暑后在巳,八门秋分后在辰,九月霜降后在卯,十月小雪后在寅,十一月冬至后在丑,十二月大寒后在子。逆行十二时。假如正月雨水后起课,应用亥将,来人口报寅时,即以亥将加在地盘寅时之上,依次排去,就是天盘。今写个样儿请看。”
正月雨水后二月春分后亥将寅时天盘式戍将寅时天盘式寅卯辰已丑寅卯辰丑午子巳子未亥午亥戍酉申戍酉申未
紫芝看了,只管暗暗点头,记在心里。
再芳道:“这天盘式子,妹子也明白了。请教‘四课’呢?”芸芝道:“凡起四课,有六句歌决须要读熟:”甲课在寅乙课辰,丙戊在巳不须论,丁己在未庚申上,辛戍壬亥是其真,癸课由来丑上坐,分明不用四正辰。‘此决皆指地盘而言,切须牢记。今以甲课在寅而论:即如甲日占数,须在地盘寅上起第一课。寅上者,即天盘所加之时。假令三月谷雨后占课,应用酉将,来人口报丑时,本日系甲子日,今将先排日子,后起四
课样子写来你看。“
子甲丑寅卯辰子巳亥午亥酉申未
紫芝看了忖道:“原赤未起四课,先将本日干支排在两处,倒要看他怎样起法。”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七十六回讲六壬花前阐妙旨观四课牖下窃真传
话说紫芝正在思忖,只听芸芝对再芳道:“天盘排定,先将本日干支从中空一格写在两处,再起四课。今把一课、二课、三课、四课写来你看。此是起课入门,最为切要,向来各书从未指出,以致初学无从入手。这是妹子因姐姐学课心切,所以独出心裁,特将门户指出,姐姐从此追寻,可以得其梗概了。”
辰申午戍申子戍甲申午戍申子戍甲午戍子戍甲戍子戍甲丑寅卯辰子巳亥午戍丑申未紫芝忖道:“向来课书只讲三传,从未讲到四课,令人无从下手,非口授不能明白;
今既晓得天盘、四课,再将课书三传合参,自能知其来路,何必又要口授。他向来不肯教我,那知我倒会了。“
姜芝道:“我把这个式子一层一层分开讲给你听:即如甲子日起课歌诀是‘甲课在寅’,即看地盘寅上所加之时,如所加是戍,即于日干甲上写一戍字,支干中间所空之处亦写一戍,凡课皆如此。此是第一课。一课起后,再看地盘戍上所加之时,如所加是午,即于戍上与一午字,此是第二课,盖寅上得戍,戍上得午也。二课起后,再行地盘子上所加之时,如所如是申,即于日支子上字一申字,子字之旁也写一申,亦如第一课戍字一样,凡占皆如此。此是第三课。三课起后,再看地盘申上所加之时,如所加是辰,即于申上写一辰字,此是第四课。你把这话同那式子对看,无不了然。古人起课歌决都是‘甲课在寅乙课辰’,必须改为‘甲课寅上乙课辰’,初学始无舛错之虞。四课起毕,然后照著古法再起三传,如‘元首’、‘重审’之类,课经所载甚祥。三传明后,再将《毕法赋》以及《指掌占验》不时细玩,自能领会。”
再芳道:“即如起贵人‘甲戊庚牛羊,乙己鼠猴乡,丙丁猪鸡位,壬癸兔蛇藏,六
辛逢马虎,此是贵人方‘。这六句歌诀虽然记得,至如何起法,尚不明白。“芸芝道:”所谓甲戊庚牛羊者,谓甲日或戊日或庚日占课,贵人总在天盘丑未之上,盖丑属牛,未属羊也。“再芳道:”妹子闻得贵人有昼贵、夜贵、阳贵,阴贵之分:上一字为昼为阳,下一字为夜为阴。即以首句而论,丑为甲戊庆昼贵,未为甲戊庚夜贵。但每日既有两贵,为何往往占课却写一个贵人呢?“芸芝道:”贵人虽二,要看来人所报之时:如所报之时是子、丑、寅、卯、辰、巳,用昼贵,夜贵不论;是午、未、申、酉、戍、亥则用夜贵,昼贵不论。或以卯酉分昼夜者,或以日出日没分阴阳者,议论不一。据妹子愚见:似以子至巳为昼为阳,用昼贵为是;午至亥为夜为阴,用夜贵为是。如此用去,恰与古人所谓’天干相合处,便是贵人方‘其义甚合。姐姐久后自知。“
再芳道:“课传一切,蒙姐姐指教,略知一二。至于怎样断法,还求姐姐讲讲。”
芸芝道:“课体不一,事务纷坛,虽云课止七百有二,但时有不同,命有不同,断法岂能一定。若撮其大略,总不外乎‘生、克、衰、旺、喜、忌’六字,苟能透彻此理,无论所占何事,莫不一望而知。姐姐细心体察,慢慢自能领会。”再芳道:“姐姐何不将这六字大略谈谈呢?”芸芝道:“妹子新著一部《大六壬类纂》,上面无一不备,将来拿去,姐姐一看就明白了。”
紫芝在窗内喊道:“我明白了!”把二人吓了一跳。芸芝回过头来,见是紫芝,不觉变色道:“这里空空的,我们坐在此处,就是没人惊吓,心里也觉胆怯,那里禁得冒冒失失这一声!此时心里跳个不住。要象这样顽法,不顾人死活,这可了不得了!”紫芝道:“姐姐:你不怪自己,反来怪人!”芸芝道:“为何倒怪我自己?”紫芝道:“你的课既灵,刚才在此坐时,为何预先不起一课?若课中知我躲在窗内,岂不省此一
惊么?“芸芝道:”要象这样处处起课,将来喝碗茶、吃袋烟,还要问问吉凶哩。“紫芝道:”姐姐莫气,我说个笑话你听。“芸芝把手按住两耳道:”罢!罢!罢!我不听!“
紫芝道:“你不听,我改日再说。”
说罢,走到金鱼池边。只见唐闺臣、陶秀春、纪沉鱼、蒋星辉、掌骊珠五人都在池边垂钧。紫芝道:“池内菱藕甚多,你们莫非借垂钧为名,偷吃蟠桃么?”掌骊珠道:“你要赖人做贼,也把谎儿撒的完全些!如今才交四月,不但藕是老的没人吃,就是菱角也未出世哩。”蒋星辉道:“菱藕虽未见,我倒看见有枝血紫的灵芝,可惜被狗衔了去。”陶秀春道:“这句骂的有点意思。”
紫芝要想编个笑话回他,偏又想不出,因向闺臣道:“姐姐可曾钧几个?”纪沉鱼道:“闺臣姐姐未曾垂钓,先把钩儿去了,所以尚未钓著。”紫芝道:“既要钓鱼,为何倒把钩儿去了?”闺臣道:“我虽垂钓。却志不在鱼,若暗藏毒饵,诱他上钩,于心何忍?此时面对清泉,颇觉适意,虽不得鱼,亦有何妨。”沉鱼道:“闺臣姐姐是无钩之钧,所以不曾得鱼;妹子不知为句也未钧著一个。”紫芝道:“姐姐尊名明明说是鱼都沉了,如何还想钓著!倒是婉如姐姐所说海外‘云中雁’,你去弄个‘鸟枪打’,那雁只怕倒可落下,若要想鱼,却是难的。”一面说著,忽然把腰弯下道:“我这脚缝疼的很,不知甚么塞在里面?”故意在绣鞋边摸了一摸,把手退出里一望,道:“呸!我只当甚么东西,原来是个‘灰星’子塞在脚缝里!”星辉听了,放下钓竿,赶来要打。
紫芝慌忙跑开,来到百药圃。只见史幽探、周庆覃、国瑞征、孟兰芝远远走来。兰芝道:“妹妹到那里去?”紫芝道:“我同青钿妹妹赌东,要到各处查查人数。”周庆罩道:“姐姐为何赌东?”紫芝把上项话说了。国瑞征道:“这个东道,你如何同他赌?
莫讲分在几处不能记,就是这一百人教我一个一个念出来,我也沉鱼道:“闺臣姐姐未曾垂钓,先把钩儿去了,所以尚未钓著。”紫芝道:“既要钓鱼,为何倒把钩儿去了?”
闺臣道:“我虽垂钓。却志不在鱼,若暗藏毒饵,诱他上钩,于心何忍?此时面对清泉,颇觉适意,虽不得鱼,亦有何妨。”沉鱼道:“闺臣姐姐是无钩之钧,所以不曾得鱼;
妹子不知为句也未钧著一个。“紫芝道:”姐姐尊名明明说是鱼都沉了,如何还想钓著!
倒是婉如姐姐所说海外‘云中雁’,你去弄个‘鸟枪打’,那雁只怕倒可落下,若要想鱼,却是难的。“一面说著,忽然把腰弯下道:”我这脚缝疼的很,不知甚么塞在里面?“
故意在绣鞋边摸了一摸,把手退出里一望,道:“呸!我只当甚么东西,原来是个‘灰星’子塞在脚缝里!”星辉听了,放下钓竿,赶来要打。
紫芝慌忙跑开,来到百药圃。只见史幽探、周庆覃、国瑞征、孟兰芝远远走来。兰芝道:“妹妹到那里去?”紫芝道:“我同青钿妹妹赌东,要到各处查查人数。”周庆罩道:“姐姐为何赌东?”紫芝把上项话说了。国瑞征道:“这个东道,你如何同他赌?
莫讲分在几处不能记,就是这一百人教我一个一个念出来,我也好:“风吹不响铃儿草,雨打无声鼓子花。‘假如耕烟姐姐说了’铃儿草‘,有人对了’鼓子花‘,字面合式,并无牵强,接著再说一个,或写出亦可。如此对去,比旧日斗草岂不好顽?”邺芳春道:“虽觉好顽,但眼前俗名字面易对的甚少。即如当归一名’文无‘,芍药一名’将离‘,诸以此类,可难借用么?”紫芝正要回答,忽然想起青钿东道之事,连忙说道:“妹子有件事,少刻再来。”
说罢,走到外面去寻青钿。找来找去,找到梅花坞,只见董青钿同宋良箴、司徒妩儿、廖熙春、缁瑶钗、蒋秋辉在那里摆著算盘,谈论算法。蒋秋辉道:“刚才所说这些归除之类,无甚趣味。据我愚见:莫若大家随便说一难算之事请教众人。如有人答得出固妙;倘无人知,自再破解。诸位姐姐以为何如?”缁瑶钗道:“如此甚好,就请那位先说一个。”廖熙春道:“因谈算法,忽然想起前在家乡起身时,亲戚姐妹都来送行。
适值有人送了一盘鲜果,妹子按人分散,每人七个多一个,每人八个少十六个,诸位姐姐能算几人分几果么?“司徒妩儿道:”此是盈朒算法,极其容易:以七个、八个相减;
余一个为法;多一个、少十六个相加,共十七个为实。法除实,为人数。这帐‘一’为法,一归不须归,十七便是人数。以十七乘七个,得一百一十九个;加多一个,是一百二十个。乃十七人分一百二十果儿。“熙春道:”向来算法有筹算、笔算、珠算,今姐姐一概不用,却用嘴算,又简便,又不错。“宋良箴命丫环取出百文钱道:”妹子不喜算法,却有两个顽意:一名‘韩信点乓’,一名‘二十八宿闹昆阳’……“
紫芝等的发躁,只得上前拱手道:“诸位请了!我要兑换几两银子。”青钿道:“此话怎讲?”紫芝道:“这里钱也有,算盘也有,不是要开钱店么?”青钿道:“开钱店倒还有点油水,就只看银水眼力还平常,惟恐换也不好,不换也不好,心里疑疑惑惑,所以不敢就开。姐姐何不出个新奇算法顽顽呢?”紫芝道:“别的顽意都可奉陪,就只此道弄不明白。不瞒妹妹说:一个‘小九九’儿学了半年,我还只当九九是八十三
哩。你跟我来,宝云姐姐找你哩。“于是一同来至白囗「上艹下术」亭。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七十七回斗百草全除旧套对群花别出新裁
话说青钿跟了紫芝一同来到白囗「上艹下术」亭,宝云道:“今日紫芝妹妹替我各处照应,令人实在不安。但除两次所说七十三位之外,其余众姐妹共分几处,你都见么?”
紫芝道:“适才妹子都已去过。那讲六壬课的是再芳、芸芝二位姐姐;垂钓的是闺臣、秀春、沉鱼、星辉、骊珠五位姐姐状元筹是幽探、庆覃、瑞征、兰芝四位姐姐;斗草是淑媛、芳春、耕烟、全贞、华芝、春辉、浦珠、宝钿八位姐姐;谈算法是良箴、熙春、瑶钗、秋辉、妩儿、青钿六位姐姐:共二十五位姐姐。”
青钿道:“宝云姐姐唤我有何话说?”紫芝道:“宝云姐姐请你非为别事,要告诉妹妹这个尔道你可输了。题花姐姐把烟壶、镯子都给我罢!”题花把笔放下对著众人道:“刚才被紫姑奶奶一把扇子闹出无数扇子,今日我们八个写的,六个画的,连老嬷丫环扇子凑起来,足足可开一个扇子店。”紫芝道:“姐姐!烟壶、镯子呢?”题花道:“幸而还是绝精扇面,易于著色;若是丑的,画上颜色,再也搨不开,那才坑死人哩。”
紫芝逍:“我问你烟壶、镯子怎么不理我?”题花道:“人说‘洛阳纸贵’,准知今日闹到‘长安扇贵’。此时画的手也酸了,眼也花了,我要……”话未说完,被紫芝伸进手去,在肋肢上一阵乱摸。题花笑的气也喘不过来道:“快放手!我怕痒!我给你!”
紫芝把手退出道:“你快给我!不然我还乱摸,看你可受得!”
青钿道:“姐姐且慢给他。我听他说过前后五十人,至当中五十人还未听见哩。”
题花从扇子底下拿出一张单子道:“刚才妹子已将各处众姐妹向丫环陆续查明,开了一
个清单。姐姐拿去教紫芝妹妹从头再说一遍,如与单子一样,只怕姐姐就要输了。“青钿接过单子,紫芝又把某处某人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青钿道:”姐姐说的固然不错。但我们是一百人,今只九十八位,这是何意?“紫芝道:”我同宝云姐姐凑上,难道不是一百么?题花姐姐不必替他耽搁,这半日我的心血也用尽了。“题花把壶儿镯子放在桌上。
紫芝连道“多谢”,拿著来到百花圃。众人都埋怨道:“你骗我们坐在这里,却去了这半日,必定有个缘故。”紫芝把赌东话说了。蒋春辉道:“原来为这小事。刚才芳春姐姐同你‘当归一名文无,可准借用’的话,你还未回他哩。”紫芝道:“即如铃儿草原名沙参,鼓子花本名旋花,何尝不是借用。又如古诗所载‘雅舅影、鼠姑心’,鸦舅即药中乌臼,鼠姑即花中牡丹。余如合欢蠲忿、萱草忘优之类,不能枚举。只要见之于书,就可用得,何必定要俗名。”陈淑媛道:“据姐姐所言,自然近世书籍也可用了?”
紫芝道:“只要有趣,那里管他前朝后代,若把唐朝以后故典用出来,也算他未卜先知。”
登时摆了笔砚。紫芝道:“其实可以无须笔砚。”董宝钿道:“设或遇著新奇的,记下也好。就请妹妹先出罢。”紫芝四处一望,只见墙角长春盛开,因指著道:“头一
个要取吉利,我出‘长春’。“窦耕烟道:”这个名字竟生在一母,天然是个双声,倒也有趣。“掌浦珠道:”这两字看著虽易,其实难对。“众人都低头细想。陈淑媛道:”我对‘半夏’,可用得?“春辉道:”‘长春’对‘半夏’,字字工稳,竟是绝对。
妹子就用长春别名,出个‘金盏草’。“邺芳春遥指北面墙角道:”我对‘玉簪花’。“
窦耕烟指著外面道:“那边高高一株,满树红花,叶似碧萝,想是‘观音柳’……”邺芳春指著一株盆景道:“我对‘罗汉松。’”春辉道:“以‘罗汉’对‘观音’,以‘松’对‘柳’,又是一个好对。”
只见弹琴的由秀英……七人,下围棋的燕紫琼……四人,写扇子的林书香……八人,画扇子的祝题花……六人,打马吊的师兰言……七人,打双陆的洛红蕖……六人,讲六
壬的花再芳……二人,打花湖的廉锦枫……人人,都因坐久,宝云陪著闲步。见他们议论纷纷,都进来坐了。秀英问其所以,华芝把斗草翻新之意说了。林书香道:“这倒有趣。不知对了几个?”掌浦珠把长春、观音柳说了,众人无不称妙。
宝钿道:“紫芝妹妹才说‘鼓子花’原名‘旋花’……”素云即接著道:“去岁家父从雅州移来一种异草,见人歌则舞,名唤‘舞草’。钟绣田道:”这个对的好,我出‘续断’。“瑶芝道:”这二字只怕难对。“谭蕙芳道:”我对‘连翘’。“宰银蟾道:”这又是绝对。妹子就出续断的别名‘接骨’。“紫芝把毕全贞脊背一拍,道:”我对‘扶筋’。“红珠道:”狗脊一名‘扶筋’,全贞姐姐被他骂了。“张凤雏道:”凤仙一名‘菊婢’。“谢文锦道:”桃枭一名‘桃奴’。“褚月芳道:”我出‘蝴蝶花’。“
姚芷馨道:“我对‘蜜蜂草’。”紫芝道:“这个只怕杜撰了。”耕烟道:“姐姐刚才说过:”只要见之于书就可用得‘。’铃信草‘既是沙参别名,他这’蜜蜂草‘就不是香薷的别名么。“邵红英道:”我才想了’木贼草‘三字,因其别致,意欲请教,但紫芝姐姐莫要说我贼头贼脑才好哩。“紫芝道:”果真姐姐这个’贼‘想的有趣!“红英道:”不是又骂么!“廉锦枫道:”我对’水仙花‘。“祝题花道:”以’仙‘对’贼‘,以五行对五行,又是好对,妹子把’草‘字去了,就出’木贼‘。“若花道:”牡丹一
名‘花王’。“春辉道:”这可列入超等了。“易紫菱道:”妹子出玫瑰别名‘离娘草’。“
秀英道:“我对个兰花别名‘待女花’。”尹红英道:“我出‘猴姜’。”蔡兰芳道:“我对‘马韭’。”玉芝道:“骨碎补一名‘猴姜’,那是人所共知的;这‘马韭’二
字有何出处?“兰芳道:”陶宏景《名医别录》,麦门冬一名‘马韭’,因其叶如韭,故以为名。“琼芝道:”姐姐既看过此书,大约李勣所修《本草》自然也看过了,我出‘灯笼草’。“白丽娟道:”这是国朝《本草》酸浆别名,双叫‘红姑娘’。“亭亭道:”我对钩吻的别名‘火把花’。“众人齐声喝彩。宰玉蟾道:”我出‘慈姑花’。“戴琼英道:”我对黄芩别名‘妒妇草’。“田舜英道:”我出‘钩藤’。“印巧文道:”茜草一名‘翦草’。“素云道:”以‘翦’对‘钩’,又是巧对。“章兰英道:”我出‘金雀花’。“阳墨香道:”我对淡竹叶的别名‘竹鸡草’。“洛红蕖道:”我出‘千岁虆’。“钱玉英道:”我对‘万年藤’。“芸芝道:”这个对的字字雪亮,与‘灯笼草’都是一样体格。“
只见投壶的林婉如……八人,打秋千的薛蘅香……六人,下象棋的秦小春……六人,打十湖的余丽蓉……四人,掷围筹的史幽探……四人,都走过来,众人让坐。问了详细,都道有趣。紫芝道:“幸亏昨日舅舅又添了几百张椅子,若不早为预备,今日被诸位姐姐这边聚聚,那里坐坐,只好抬了椅子跟著跑了。”
婉如道:“俺先发发利市,出个‘金星草’。”姜丽楼道:“梨花一名‘玉雨花’。”
锦云道:“以‘玉’对‘金’,以‘雨’对‘星’,无一不稳。”秦小春把崔小莺袖子一拉,道:“我出‘牵牛’。”崔小莺两手向小春一扬,道:“我对丹参的别名‘逐马’。”
紫芝道:“你对‘逐马’,我对‘夺车’。”引的众人好笑。花再芳道:“妹子因小春姐姐‘牵牛’二字,忽然想起他的别名。我出‘黑丑’。”紫芝道:“好端端为何要出丑?”素云道:“这个‘丑’字暗藏地支之名,却不易对。”燕紫琼道:“茶有‘红丁’之名。”众人一齐叫绝。田凤翾道:“茶是紫琼姐姐府上出产,自然有此好对。”邹婉春道:“桂州向产一草,名唤‘倚待草’。”枝兰音道:“玫瑰一名‘徘徊花’。”兰芝道:“‘倚待’对‘徘徊’,这是天生绝对。”施艳春道:“我出‘苍耳子’。”吕瑞蓂道:“我对‘白头翁’。”米兰芬道:“敝处蔷薇向有别种,其花与月应圆缺,名叫‘月桂’,此花不独我们智佳最多,闻得天朝也有此种。”闵兰荪道:“温台山出有催生草,名唤‘凤兰’,以此为对。”紫芝道:“请教‘催生’二字怎讲?”兰荪满面通红道:“你说甚么!”蒋丽辉道:“兰荪姐姐莫说闲话,请教兔丝是何别名?”兰荪想一想道:“记得兔丝又名‘火焰草’。”薛蘅香道:“我对‘金灯花’。”众人一齐叫好。柳瑞春道:“三春柳一名‘人柳’。”董翠钿道:“我……我……我对‘佛桑’。”
紫芝道:“他又结巴了。”郦锦春道:“苜蓿一名‘莲枝草’。”魏紫樱道:“我对袁宝儿所持的。”众人听了,一齐称妙。掌乘珠道:“袁宝儿所持的虽叫‘合蒂花’,但原名却叫‘迎辇花’。”周庆草道:“我对连翘的别名‘摇车草’。”紫芝摇头道:“这个对的无趣。”吕祥蓂道:“我出地榆别名‘玉鼓’。”余丽蓉道:“五加一名‘金盐’,以此为对。”蒋素辉道:“小莺姐姐言丹参一名‘逐马’,但除‘逐马’之外,可另有别名?”潘丽春道:“还有‘奔马草’。”董珠钿道:“隔虎刺一名‘伏牛花’。”哀萃芳道:“三奈一名‘山辣’。”蒋月辉道:“泽兰又叫‘水香’。”
只听外面有人赞道:“这个可以算得绝对。原来你们瞒著我们却在此地做这韵事。
那个骗我镯子的可在这里?“众人看时,原来是讲算法的董青钿……六人,品萧的苏亚兰……五人,垂钓的唐闺臣……五人,都进来,让了坐。青钿向紫芝道:”我那镯子通身尽翠,百十副还挑不出一副,最是难得的,姐姐如留自戴就罢了,设或赏绘女档子,我可不依的。“紫芝道:”妹妹何不早说!“玉芝道:”刚才我见紫芝姐姐将镯子交给丫环,命人送给宝儿、贝儿,果然被你猜著。“青钿道:”把这好东西赏给他们怪可惜的,我明日给他二百银子务要赎回来。“宝云道:”紫芝妹姐替我照应,既得了彩头,还该有始有终,这里挤的满满的,不知还有几位在别处,何不替我邀来都在一处顽顽哩?“
紫芝道:“此时除了你我,恰恰九十八位都在这里,教我何处再去邀人?”
闺臣道:“今日把这斗草改做偶花,一对一对替他配起来,却也有趣。刚才我们只听山辣对水香,可谓工稳新奇之至。不知还有甚么佳对?”春辉道:“这里有个单子,姐姐一看便知。”闺臣接过,众人围著观看,莫不称赞。董花钿道:“‘慈姑花’对‘妒妇草’,虽是绝对,但‘慈姑’二字,往往人都写作草头‘茈菰’,今用这个慈姑,自然也有出处?”宰玉蟾道:“按各家《本草》言,慈姑一根,岁生十二子,闰月则生十三,如慈姑之乳诸子,故以为名。大约有草头、无草头皆可用得。”
国瑞征道:“我出莕菜别名‘水镜草’。”廖熙春道:“我对‘金钱花’。”叶琼芳道:“我出‘金丝草’。”掌骊珠道:“我对‘锦带花’。”绿云道:“请教姐姐:金丝草原名叫做甚么?”琼芳正要回答:“紫芝把闵兰荪左耳一指,又把花再芳右耳一
指,道:“他就叫做这个。”引的众人好笑。兰荪、再芳暗暗请教吕尧蓂,才知叫做“狗耳草”二人听了,气的正要发挥,只听绿云道:“我对‘鸡冠花’。”陶秀春道:“我出‘龙须柏’。”蒋秋辉道:“我对‘凤尾松’。”芳芝道:“秋辉姐姐如此敏捷,可知知母又名甚么:”言锦心道:“知母又名‘儿草’。姐姐可知菊花别名么?”司徒妩儿道:“菊花又名‘女花’。”纪沉鱼道:“‘儿草’、‘女花’,真是天生绝对。”
左融春道:“水仙一名‘雅蒜’。”红红即接著道:“蔟葰一名‘廉姜’。”紫云拍手道:“这个真可上得‘无双谱’了!”掌浦珠道:“景天一名‘据火’。”缁瑶钗道:“白英又号‘排风’。”枝兰音道:“芍药有‘花相’之名。”阴若花笑道:“梓树有‘木王’之号。”邺芳春道:“常山原名‘互草’。”香云笑道:“首乌又唤‘交藤’。”
玉芝道:“我看这个光景倒象要做赋了。”只见丫环捧上茶来。玉芝道:“我就出‘茶花’。”陈淑媛道:“椰名酒树,我对‘酒树’。”众人道:“这又是绝对。”花再芳道:“紫芝姐姐!我出一个你对:甘遂一名‘鬼丑’。我因姐姐比鬼还丑,所以出给你对。”紫芝道:“姐姐才出黑丑。此时又出鬼丑,原来姐姐却喜出丑。我倒想个对你一
对。“因忖一忖道:”妹子记得疏麻一名神麻,我对‘神麻’。“花再芳道:”你见那位神的面上有麻子?“紫芝道:”你见那个鬼的脸上生得丑?“田舜英道:”马齿苋一
名‘五行草’。“宋良箴道:”柳穿鱼一名‘二至花’。“闵兰荪道:”我出‘独活’。“
紫芝道:“一人活著有甚趣味?”颜紫绡道:“玉兰一名‘丛生’。”柳瑞春道:“我出‘三春柳’。”春辉道:“‘三春’二字却不易对。”师兰言道:“我对‘九节兰’。”
锦云道:“‘九节’对‘三春’,可谓巧极。”闺臣道:“我出‘仙人掌’。”紫芝用手朝花再芳头上一指,道:“我对‘夜叉头’。”再芳道:“紫芝姐姐杜撰,这是要罚的。”紫芝道:“此对或者平仄不调;若说杜撰,姐姐问牛蒡子就明白了。”春辉道:“若不论平仄,诸如青葙一名‘昆仑草’,瑞香一名‘蓬莱花’;地黄前唤作‘婆婆奶’,赤雹儿叫作‘公公须’;都可为对子。这个对子,若论等第,要算倒数第一。”紫芝道:“你把妹子取在后头,我会移到前面去。”蒋丽辉道:“地锦一名‘马蚊草’,请教一
对。“瑶芝道:”这个名字,又是兽,又是虫,倒也别致。“紫芝用手向毕全贞身上一
扑,道:“我对蜡梅的别名。”吕瑞蓂笑道:“藕一名雨草,我出‘雨草’。”毕全贞道:“蜡梅是何别名,妹子还未问明,姐姐就出雨草么。”题花笑道:“蜡梅一名‘狗蝇花’。”苏亚兰道:“我对络石草别名‘云花’。”吕尧蓂道:“梨一名‘蜜父’。”
闵兰荪道:“我对枇把别名‘蜡儿’。”紫芝道:“共总两个字,再将上一字平仄不调,有何趣味。这个同我‘夜叉头’一样,都是四等货。并且观音柳、罗汉松,五行草、二
至花,都是上一字平仄不调,也不能列之高等。“
史幽探道:“日已向西,再对几个,主人好赐饭了。”宝云随即分付丫环预备。
井尧春把案上所摆‘木瓜’拿了一个,道:“我就出这个。”蒋星辉道:“这个易对的,何必出他。”青钿道:“姐姐看著容易,只怕难哩。”众人想了,都对不出。星辉道:“我对‘银杏’。”青钿道:“瓜是总名,杏字如何对得。”潘丽春道:“我对无漏子别名‘金果’。”玉芝道:“你才对丹参别名,此刻又是无漏子别名,《本草》都是透熟,无怪医道高明了。”锦云道:“这个只是绝对。”印巧文道:“菠菜一名‘鹦鹉菜’。”彩云道:“忍冬一名‘鹭鸶藤’。”林书香道:“医书误以牡蒙认作紫参,其实牡蒙乃‘王孙草’。”若花道:“我对菊花别名何如?”春辉鼓掌道:“‘帝女花’对‘子孙草’,又是天生绝唱。”
史幽探立起道:“我们外面走走罢。”大家于是一齐起身。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七十八回运巧思对酒纵谐谈飞旧句当筵行妙令
话说众人离了百花圃,口见丫环禀道:“酒已齐备,夫人也不过来惊动,请诸位才女不要客气,就如自己家里一样才好。”众人道:“拜烦先替我们在夫人跟前道谢一声,少刻扰过,再去一总叩谢。”说罢,一齐散步。丫环预备净水都净了手。香云引至凝翠馆。若花道:“这个坐儿早间妹子胡乱坐了,此刻必须从新拈过才好坐哩。”闺臣道:“早间业已说过,今日这个坐位原无上下,何必又拈?”春辉道:“坐位自然照旧,不必说了。但妹子还有一个愚见:少刻坐了,断无哑酒之理,少不得行个酒令方觉有趣。
若照早间二十五桌分五排坐了,不知这令如何行法。据我主意:必须减去十三桌,只消十二桌,由东至西,分两行团团坐了,方好行令。“兰芝道:”若摆十二桌,每桌八人,只坐九十六人,还有四位怎样坐呢?“春辉道:”由东至两虽分两行,每行只须五桌;
东西两横头再摆两个圆桌;圆桌上面可坐十人,岂非十二桌就够坐么?“众人听了,齐声赞好,都道:”如此团团坐了,既好说话,又好行令。“宝云惟恐过挤,执意不肯。
众人那里由他,各命自己丫环动手,又嘱宝云把送酒上菜繁文也都免了。一齐归坐。丫环送了酒,上了几道菜。
大家谈起园中景致之妙,花卉之多。掌红珠道:“适才想了一谜,请教诸位姐姐:‘无人不道看花回’,打《论语》一句。”众人想了多时,都猜不出。玉芝道:“妹子向来参详题义,往往都有几分意思,无如所读之书都是生的,所以打他不出。可惜今日只顾对花,无暇及此,明日诸位姐姐切莫另出花样,务必猜谜顽顽。若把明日再蹉跎过去,不知何日方能再聚。偏偏今日过的又快,转眼已是下午。刚才红珠姐姐说‘无人不道看花回’,此等句子,妹子最怕入耳,如把‘看花回’改做‘看花来’,我就乐了,这个‘回’字,好象一本戏业已唱完,吹打送客,人影散乱,有何余味?替换个‘来’字,就如大家才去游玩。兴致方豪,正不知何等陶情,我就欢喜了。”青钿道:“且莫闲谈,究竟他这‘无人不道看花回’是个甚么用意?”玉芝道:“据我看来:内中这个‘道’字,却是要紧的。大约所打之句,必定有个‘曰’字或有个‘言’字在内。至于此句口气,刚才我已说过,就如一本戏已经唱完,无非游玩毕之意。”小春道:“若果这样,只怕是‘言游过矣’。”红珠道:“正是。”题花道:“此谜以人名惜为虚字用,不独灵活,并可算得今日游园一句总结,可谓对景挂画。”
紫芝道:“游玩一事既已结过,此刻是‘对酒当歌’,我们也该行个酒令多饮两杯了。春辉姐姐可记得前月我们在文杏阁饮酒,我说有个酒令,那时姐姐曾教我吃杯令酒宣令的?后来大家只顾说笑斗趣,也就忘了。今日难得人多,必须行令才觉热闹,莫若妹子就遵姐姐前月之命,吃个令杯宣宣罢。”众人道:“如此甚妙,我们洗耳恭听。”
兰芝道:“此时如要行令,自应若花阻姐或幽探姐姐先出一令,焉有我们倒僭客呢?”
若花道:“阿姐此话过于客气。行令只要斗趣好顽,那里拘得谁先谁后。”史幽探道:“今日紫芝妹妹在母舅府上也有半主之分。俗语说的:”主不吃,客不饮‘。就请先出一令。行过之后,如天时尚早,或者众人再出一令,也未为不可。就请饮杯令酒宣宣罢,不怕谦了。“
紫芝把酒饮过道:“请教兰言姐姐:妹子宣令之后,如有不遵的,可有罚约?”兰言道:“不遵的,罚三巨觥。”紫芝道:“既如此,妹子宣了。诸位姐姐在止;妹子今日这令并非酒令之令,是求题花姐姐先出一令之令。如有不遵的,兰言姐姐有言在先。
题花姐姐请看,妹于又饮一杯了。“题花道:”莫讲一杯,就饮十杯,我也不管。这三
巨觥我也情愿认罚。但为何单要派我呢?“紫芝道:”妹子初意原要自出一令,因人数过多,意难全能行到;意欲拜恳公议一令,又恐推三阻四,徒然耽搁;因姐姐天姿明敏,一切爽快,所以才奉求的。“众人道:”此话却也不错。就请题花姐姐先出一令,如普席全能行到,那更有趣了。“题花仍是推辞,无奈众人执意不肯。题花道:”大众既听紫芝妹妹之话,都派我出令,我一人又焉能拗得。令虽要出,但妹子放肆也要派一派了,先请诸位姐姐吃个双杯。“众人都饮了。题花道:”再请紫芝妹妹格外饮两杯。“紫芝无法,只得饮了。题花道:”格外这两杯,可知敬你却是为何?“紫芝道:”妹子不知。“
题花道:“是替你润喉咙的。把喉咙润过,好说笑话;笑话说过,我好行令。”
紫芝道:“你左一个双杯,右一个双杯,都教人吃了,此刻又教人说笑话,竟是‘得陇望蜀’,贪得无厌了。也罢,我就把‘贪得无厌’做个话头:当日有个人甚是穷苦。一日,遇见吕洞宾,求其资助。洞宾念他贫寒,因用‘点石成金’之术,把石头变成黄金,付给此人。以后但遇洞宾,必求资助,不几年,竟居然大富。一日,又遇洞宾,仍求资助,洞宾随又点石成金,比前资助更厚。此人因拜谢道:”蒙大仙时常资助,心甚感激;但屡次劳动,未免过烦,此后我也不敢再望资助,只求大仙赏赐一物,我就心满意足了。‘洞宾道:“你要何物?无不遵命。’此人上前把洞宾手上砍了一刀道:‘我要你点石成金这个指头!’”兰言笑道:“这虽是笑话,但世间人心不足,往往如此。”春辉道:“怪不得点石成金这个法术如今失传,原来吕洞宾指头被人割去了。”
紫芝道:“笑话说了,请出令罢。”题花道:“所谓笑话者,原要发笑;刚才这个笑话并不发笑,如何算得?也罢,我同你豁拳赌个胜负,输家出令,何如?”紫芝道:“你要豁拳,我倒想起一个笑话:一个骑驴趱路,无奈驴行甚慢,这人心中发急,只是加鞭催他快走。那驴被打负痛,索性立住不走,并将双蹄飞起,只管乱踢。这人笑道:‘你这狗头也过于可恶!你不趱路也罢了,怎么还同我豁拳!’”众人笑道:“这个笑话可发笑了,请出令罢。”题花道:“既派我出令,焉敢不出。但必须紫芝妹妹再饮两杯,我才出哩。”
紫芝道:“诸位姐姐!刚才我同众人饮过之后,他又教我格外饮两杯;及至饮过,他又教我说笑话:此时笑话说了,他又教我再饮两杯:这明明要同我歪缠了。他的意思,总因我派他出令,所以如此。妹子因他只管歪缠,忽又想了一个笑话:有一富翁带一小厮拜客,行至中途,腹中甚饥,因同小厮下馆吃饭。饭毕,店主算帐,谁知富翁吃的只得白饭两碗,那小厮吃的除饭之外倒有一菜。富翁因他业已吃了,无可奈何,只得忍痛还了菜帐。出了饭馆,走未数步,富翁思及菜钱,越想越气。回头望见小厮跟在后面,因发话道:”我是你的主人,并非你的顶马,为何你在我后?‘小厮听了,随即趱行几步,越过主人,在前引路。走未数步,富翁又发话道:“我非你的跟班,为何你在我前?’小厮听罢,慌忙退后,与主人并局而行。走未数步,富翁又发活道:”你非我的等辈,为何同我并行?‘小厮因动辄得咎,只得说道:“请问主人:前引也不好,后随也不好,并行也不好,究竟怎样才好呢?’富翁满面怒色道:”我实对你说罢,你把菜钱还我就好了。‘“
题花笑道:“若非派他吃酒,诸位姐姐何能听这许多笑话。适才我倒想了一令,往常人少,狠无意味;今日喜得人多,倒可行得,也可算得雅俗共赏。但过于简便,不甚热闹,恐不合众人之意,必须大家公同斟酌才好。”史幽探道:“只要雅俗共赏,我就放心。若是难题目教人苦思恶想,那不是陶情取乐,倒是讨苦吃了。并且今日有百人之多,若全要行到,也须许多工夫;能够令完,大家回去不至夜深,那才好哩。请姐姐宣宣罢。”题花道:“此令也无可宣。就从妹子说一句书,无论经史子集,大家都顶针绪麻依次接下去。假如我说‘万国咸宁’,第一字从我数起,顺数至第四位饮一杯接令。”
兰言道:“既如此,就请姐姐起令。但量有大小,必须定了分数,使量大者不致屈量,量小者不致勉强,方无偏枯。据我愚见:大量一杯,小最半杯;内中还有半杯也不能的,亦惟随量酌减,这才好哩。”题花道:“此话极是。”因饮一杯道:“妹子有僭了。但我们蒙老师盛意宠召,又蒙宝云……七位姐姐破格优待,今日之聚,可谓极欢了。我就下个注语:”举欣欣然有喜色。‘……“
只见众丫环来报:“长班才从部里回来,说现奉太后御旨,命诸位才女做诗,所有题目卷子。已分送寓所去了。”众人听了,茫然不解。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七十九回指迷团灵心讲射擅巧技妙算谈天
话说众才女听了丫环之话,正在不解,恰好卞滨也差家人把题目送来,告知此事。
原来太后因文隐平定倭寇,甚是欢喜,适值上官昭仪以此为题,做了四十韵五言排律,极为称颂。太后因诗句甚佳,所以特命众才女俱照原韵也做一首,明晨交卷。众人把原唱看了。幽探道:“既如此,就请主人早些赐饭,大家赶回去,连夜做了,明早好交卷。”
宝云道:“众位姐姐何不就在此处一齐做了,岂不甚便?”颜紫绡道:“这比不得应酬诗,可以随便诌几句,咱要回去静静细想才做得出哩。”哀萃芳道:“妹子也有这个毛病。求姐姐快赐饭罢,设或回去迟了,还不能交卷哩。好在明日承兰芝姐姐见召,今日早些去,明日也好早些来。”众人齐道:“甚是。”宝云只得命人拿菜拿饭,道:“这总是妹子心不虔,所以如此。即如昨日教人扎了几百灯球,以备今日顽的,那知至今还未做成,岂非种种不巧么!”小春道:“即或做成,现在都要回去,也不能顽;都留著明日再来请教罢。”大家饭毕出席,命人到夫人跟前道谢。宝云道:“家母所要药方,丽春姐姐不可忘了。”潘丽春道:“妹子记得。”闺臣道:“我托宝云姐姐请问师母之话,也不可忘了。”宝云连连点头。当时匆匆别去。
次日把卷交了,陆续都到卞府,彼此把诗稿看了,互相评论一番。用过早面,仍在园中各处散步。游了多时,一齐步过柳阴,转过鱼池,又望前走了几步。紫芝手指旁边道:“这里有个箭道,却与玉蟾姐姐对路。诸位姐姐可进去看看?”张凤雏道:“此地想是老师射鹄消遣去处,我们进去望望。”一齐走进。里面五间敞厅,架上悬著许多弓箭,面前长长一条箭道,迎面高高一个敞篷,篷内悬一五色皮鹄。苏亚兰道:“这敞篷从这敞厅一直接过去,大约为雨而设?”香云道:“正是。家父往往遇著天阴下雨,衙门无事,就在这里射鹄消遣。恐湿了翎花,所以搭这敞篷。”
张凤雏见这许多弓箭,不觉技痒,因在架上取了一张小弓,开了一开。玉蟾道:“姐姐敢是行家么?”凤雏道:“不满姐姐说:我家外祖虽是文职,最喜此道,我时常跟著顽,略略晓得。”紫芝道:“妹子也是时常跟著舅舅顽。我们何不同玉蟾姐姐射两条舒舒筋呢?”琼芝道:“苏家伯伯曾任兵马元帅,亚兰姐姐自然也是善射了?”亚兰道:“妹子幼时虽然学过,因身体过弱,没甚力量,所以不敢常射,胆此中讲究倒知一
二。如诸位姐姐高兴,妹子在旁看看,倒可指驳指驳。“紫芝道:”如此甚好。“当时就同玉蟾、凤雏各射了三箭,紫芝三箭全中,玉蟾、凤雏各中了两箭。紫芝满面笑容,望著亚兰道:”中可中了,但内中毛病还求老师说说哩,并且妹子从未请人指教。人说这是舒筋的,我射过之后,反觉胳膊疼;人说这是养心的,我射过之后,只觉心里发跳:一定力用左了,所以如此,姐姐自然知道的。“亚兰道:”玉蟾、凤雏二位姐姐开放势子,一望而知是用过功的,不必说了。至妹妹毛病甚多,若不厌烦,倒可谈谈。“绿云道:”如此甚妙,就请姐姐细细讲讲,将来我们也好学著顽,倒是与人有益的。“
亚兰道:“妹子当日学射,曾撮大略做了一首《西江月》。后来家父看见,道:‘人能依了这个,才算会射;不然,那只算个外行。’今念来大家听听:
射贵形端志正,宽裆下气舒胸。
五平三靠是其宗,立足千斤之重。
开要安详大雅,放颊停顿从容。
后拳凤眼最宜丰,稳满方能得中。
刚才紫芝妹妹射的架势,以这《两江月》论起来,却样样都要斟酌。既要我说,谅未必见怪的。即如头一句‘谢贵形端志正’,谁知他身子却是歪的,头也不正,第一件先就错了。至第二句‘宽裆下气舒胸’,他却直身开弓,并未下腰。腰既不下,胸又何得而舒?胸既不舒,气又安得而下?所以三箭射完,只觉嘘嘘气喘,无怪心要发跳了。
第三句‘五平三靠是其宗’,两肩、两肘、天庭,俱要平正,此之谓五平,翎花靠嘴、弓弦靠身、右耳听弦,此之谓三靠:这是万不可忽略的。以五平而沦,他的左肩先已高起一块,有肘却又下垂,头是左高右低,五平是不全的,以三靠而论,翎花并不靠嘴,弓是直开直放,弓梢并未近身,所以弓弦离怀甚远,有耳歪在一边,如何还能听弦?三
靠也是少的。第四句‘立足千斤之重’,他站的不牢,却是我们闺阁学射通病,这也不必讲。第五句‘开要安详大雁’,这句紫芝妹妹更不是了。刚才他开弓时,先用左手将弓推出,却用右手朝后硬拉,这不是开弓,竟是扯弓了。所谓开者,要如双手开门之状,两手平分,方能四平,方不吃力,若将右手用扯的气力,自然肘要下垂,弄成茶壶柄样,最是丑态,不好看了。第六句‘放须停顿从容’,我看他刚才放时并不大撒,却将食指一动,轻轻就放出去;虽说小撒不算大病,究竟箭去无力,样子也不好看。射箭最要洒脱,一经拘板,就不是了。况大撒毫不费事,只要平时拿一软弓,时时撒放,或者手不执弓,单做撒放样子,撒来撒去,也就会了。若讲停顿二字,他弓将开满,并不略略停留,旋即放了出去,何能还讲从容?第七句‘后拳凤眼最宜丰’,他将大指并未挑起,那里还有凤眼?纵有些须凤眼,并不朝怀,弦也不拧,因此后肘更不平了。第八句‘稳满方能得中’,就只这句,紫芝妹妹却有的,因他开的满,前手也稳,所以才中了两箭。
但这样射去,纵箭箭皆中,也不可为训。“
紫芝道:“姐姐此言,妹子真真佩服!当日我因人说射鹄子只要准头,不论样子,所以我只记了‘左手加托泰山,右手如抱婴孩’这两句,随便射去,那里晓得有这些讲究。”亚兰道:“妹妹:你要提起‘在手如托泰山’这句,真是害人不浅!当日不知那个始作俑者,忽然用个‘托’字,初学不知,往往弄成大病,实实可恨!”琼芝道:“若这样说,姐姐何不将这‘托’字另换一字呢?”亚兰道:“据我愚见:”左手如托泰山‘六字,必须废而不用才好。若按此名,托字另换一字,惟有改做’攥‘字。虽说泰山不能下个攥字,但以左手而论,却非攥字不可。若误用托字,必须手掌托出;手掌既托,手背定然弯曲;手背既弯,时也因之而翻,肩也因之而努。托来托去,时也歪了,肩也高了,射到后来,不但箭去不准,并且也不能执弓,倒做了射中废人。这托字贻害一至于此!你若用了攥字,手背先是平正,由腕一路平直到肩,毫不勉强,弓也易合,弦也靠怀,不但终身无病,更是日渐精熟,这与托字迥隔霄壤了。“玉蟾道:”妹子也疑这个托字不妥,今听姐姐之言,真是指破迷团,后人受益不浅。“绿云道:”据妹子意思:只要好准头,何必讲究势子,倒要费事?“亚兰道:”姐姐这话错了。往往人家射箭消遣,原图舒畅筋骨,流动血脉,可以除痼疾,可以增饮食,与人有益的。若不讲究势子,即如刚才紫芝妹妹并不开弓,却用扯弓,虽然一时无妨,若一连扯上几天,肩肘再无不痛。倘不下腰,不下气,一股力气全堆胸前,久而久之,不但气喘心跳,并且胸前还要发痛,甚至弄成劳伤之症。再加一个托字,弄的肘歪肩努,百病丛生,并不是学他消遣,惆是讨罪受了。“张凤雏道:”姐姐这番议论,真可算得’学射金针‘。“
众人离了箭道,丫环请到百药圃吃点心。大家都走进坐了。春辉道:“昨日若个是紫芝妹妹耽搁半日,还可多对许多好花。”紫芝道:“我一心只想翡翠镯子,那知青钿妹妹同他们谈论算法,滔滔不断,再也说不完。”闺臣道:“适因算法偶然想起家父当日曾在智佳访问筹算,据说有一位姓米的精于筹算,又善笔算,久已带著女儿来到天朝,自然就是兰芬姐姐。可惜这一向匆忙,也未细细请教。”米兰芬道:“家父向在家乡,筹算、笔算,俱推独步;妹子自幼也曾习学,却不甚精。将来无事,大家谈谈,倒可解闷。”青钿道:“昨日那里知道却埋没这一位名公,真是瞎闹!”因指面前圆桌道:“请教姐姐:这桌周围几尺?”兰芬同宝云要了一管尺,将对过一量,三尺二寸。取笔画了一个“铺地锦”:兰芬道:“此用圆内容方算,每边二尺二寸六分。”
宝云指桌上一套金杯道:“此杯大小九个,我且金一百二十六两打的,姐姐能算大小各重多少么?”兰芬道:“此是‘差分法’。法当用九个加一个是十个,九与十相乘,共是九十个,折半四十五个,作四十五分算;用‘四归五除’除一百二十六两,得二两八钱,此第九小杯,其重如此。”因从丫环带的小算袋内取出二、八两筹摆下,用笔开出,大杯重二十五两二钱、次重二十二两四钱、三重十九两六钱、四重十六两八钱、五
重十四两、六重十一两二钱、七重八两四钱、八重五两六钱。
宝云看那两筹,只见写著:宝云道:“据这二筹,自然是一二如二,至二九一十八;那八筹是一八如八,至八
九七十二了。但姐姐何以一望就知各杯轻重呢?“兰芬道:”刚才我用四归五除,得了小杯二两八钱数目,所以将二、八两筹一看就知了。你看第一行‘二八’两字,岂非末尾小杯厅重么?第九行‘二五二’就是头一个大杯。其余七杯计重若干,都明明白白写在上面。“宝云道:”第九行是‘一八七二’,怎么说是‘二五二’呢?“兰芬道:”凡两半圈上下相合,仍算一圈,即如第九行中间‘八七’二字,凑起来是‘一五’之数,把‘一’归在上面一圈,岂非‘二五二’么。“宝云点头道:”我见算书中差分法,有递减,倍减、三七、四六等名,纷纷不一,何能及得这个明白了当。筹算之精,即此可见。“
宋良箴指花盆所摆红白玛瑙两块道:“此可算么?”兰芬道:“加知长短,就可算出斤重。”取尺一量,对方三寸,算一算道:“红的五十九两四钱,白的六十二两二钱。”
宝云命人拿比子一秤,果然不错。廖熙春道:“一样玛瑙,为何两样斤重?”兰芬道:“白的方一寸重二两三钱;红的方一寸重二两二钱,今对方三寸,照立方积二十七寸算的。凡物之轻重,各有不同,如白银方一寸重九两,红铜方一寸重七两五钱,白铜一寸重六两九钱八分,黄铜一寸只重六两八钱。”熙春点头道:“原来如此。”
说话间,阴云满天,雷声四起。兰芝道:“莫要落雨把今晚的灯闹掉,就白费宝云姐姐一片心了。”兰芬道:“如落几点,雨后看灯,似更清妙。”说著,雨已大至,一
闪亮过,又是一个响雷。缁瑶钗道:“算家往往说大话,偷天换日,只怕未必。”兰芬道:“此是诳话。但这雷声倒可算知里数。”月辉道:“怎样算法?”兰芬指桌上自鸣钟道:“只看钞针,就好算了。”登时打了一闪,少刻又是一雷。玉芝道:“闪后十五
秒闻雷,姐姐算罢。“兰芬算一算道:”定例一秒工夫,雷声走一百二十八丈五尺七寸。
照此计算,刚才这霄应离此地十里零一百二十八丈。“阳墨香道:”此雷既离十里之外,还如此大声,只怕是个‘霹雷’。“毕全贞道:”雷都算出几丈几里,这话未免欺人了。“
少时,天已大晴。成氏夫人因宝云的奶公才从南边带来两瓶“云雾茶”,命人送来给诸位才女各烹一盏。盏内俱现云雾之状。众人看了,莫不称奇。宝云把奶公叫来问问家乡光景,并问南边有何新闻。奶公道:“别无新闻:只有去岁起了一阵大风,把我院内一口井忽然吹到墙外去。”绿云道:“如此大风,却也少见。”奶公道:“不瞒小姐说:我家是个篱笆墙。这日把篱笆吹过井来,所以倒象把井吹到墙外去。今日为何我说这活?只因府里众人都说我家乳了宝小姐十分发财,那知我还是照旧的篱笆墙。倒是人不可不行善,那恶事断做不得;若做恶行凶,人虽欺了,那知那雷惯会报不平。刚才我在十里墩遇雨,忽然起一响雷,打死一人,彼处人人念佛。原来是个无恶不作的坏人。”
素云道:“十里墩离此多远?”奶公道:“离此只得十里。那打人的地方离墩还有半里多路。我在那里吃了一吓,也不敢停留,一直赶到十里墩才把衣服烘干。”众人听了,这才佩服兰芬神算。
用过点心,来到白囗「上艹下术」亭。大家意欲联句。又因婉如、兰音韵学甚精,都在那里谈论“双声、叠韵”。兰芬又教众人“空谷传声”。谈了多时。玉芝因昨日红珠说的“言游过矣”甚好,只劝众人猜谜。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
第八十回打灯虎亭中赌画扇抛气球园内舞花鞋
话说玉芝一心只想猜谜,史幽探道:“你的意思倒与我相投,我也不喜做诗。昨日一首排律,足足斗了半夜,我已够了。好在这里人多,做诗的只管做诗,猜谜的只管猜谜。妹妹即高兴,何不出个给我们猜猜呢?”玉芝见幽探也要猜谜,不胜之喜。正想出一个,只听周庆覃道:“我先出个吉利的请教诸位姐姐:”天下太平‘,打个州名。“
国瑞征道:“我猜著了,可是‘普安’?”庆覃道:“正是。”若花道:“我出‘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载’,打个花名。”谢文锦道:“好干净堂皇题面!这题里一定好的!”董宝钿道:“我猜著了,是‘凌霄花’。”若花道:“不错。”春辉道:“真是好谜!往往人做花名,只讲前几字,都将花字不论,即如牡丹花,只做牡丹两字,并未将花字做出。谁知此谜全重花字。这就如兰言姐姐评论他们弹琴,也可算得花卉谜中绝调了。”言锦心道:“我出‘直把官场作戏场’,打《论语》一句。”师兰言道:“这题面又是儒雅风流的,不必谈,题里一定好的。”紫芝道:“既是好的,且慢赞,你把好先都赞了,少刻有人猜出,倒没得说了。”春辉道:“妹妹;你何以知他没得说呢?”紫芝道:“卿非我,又何以知我不知他没得说呢?”林书香笑道:“要象这样套法,将来还变成咒语哩,连没得说都来了。”紫芝道:“姐姐:你又何以知其变成咒语呢?”书香道:“罢!罢!罢!好妹妹!我是钝口拙腮,可不能一句一句同你套!”忽听一人在桌上一拍道:“真好!”众人都吃一吓,连忙看时,却是纪沉鱼在那里出神。
紫芝道:“姐姐!是甚的好,这样拍桌子打板凳的?难道我们《庄子》套的好么?”纪沉鱼道:“‘直把官场作戏场’,我打著了,可是‘仕而优’?”锦心道:“是的。”
紫芝道:“原来也打著了,怪不得那么惊天动地的。”春辉鼓掌道:“象这样灯谜猜著,无怪他先出神叫好,果然做也会做,打也会打。这个比‘凌霄花’又高一筹了。他借用姑置不论,只这‘而’字跳跃虚神,真是描写殆尽。”花再芳道:“据我看来:都是一
样,有何区别?若说尚有高下,我却不服。“春辉道:”姐姐若讲各有好处倒还使得,若说并无区别这就错了。一是正面,一是借用,迥然不同。前者妹子在此闲聚,闻得玉芝妹妹出个‘红旗报捷’,被宝云姐姐打个‘克告于君’,这谜却与‘仕而优’是一类的:一是拿著人借做虚字用,一是拿著虚字又借做人用,都是极尽文心之巧。凡谜当以借用力第一,正面次之。但借亦有两等借法,即如‘国士无双’,有打‘何谓信’的;
‘秦王除逐客令’,打‘信斯言也’的。此等虽亦借用,但重题旨,与重题面迥隔霄壤,是又次之。近日还有一种数典的,终日拿著类书查出许多,谁知贴出面糊未干,早已风卷残云,顷刻罄净,这就是三等货了。“
余丽蓉道:“我出‘日’旁加个‘火’字,打《易经》两句。”绿云道:“此字莫非杜撰么?”哀萃芳道:“这个‘炚’字,音光,见字书,如何是杜撰。”贩贾サ溃骸熬褪遣怀勺郑部伤愕谩扑鸶瘛!闭欧锍溃骸翱墒恰胛稹⑽铡俊崩鋈氐溃骸罢恰!毖肯愕溃骸罢飧觥搿钟玫募睿擞谩鹱指瘛蓟肼傩闯觯幌笳飧霾鸬恼庋馐遣鹱指竦牧砜妗!彼瘟俭鸬溃骸拔曳吕鋈亟憬阋馑汲龈觥郑颉睹献印妨骄洹!庇裰サ溃骸罢饷髅魇歉觥艘病D训老仁且痪洹种笫且痪洹艘病磕恰睹献印酚治拚饬骄洹!贝夯缘溃骸罢饬骄浯笤颊焦被褂校搅饲厥蓟史偈楹螅妹貌慌履隳眨胧欠倭恕!贝髑碛⒌溃骸翱墒恰艘玻隙灾俊绷俭鸬溃骸罢恰!瘪几痰溃骸拔乙残龈觥拧郑颉妒芬痪洹!被サ溃骸罢飧鲫抛郑艚铡忠圃谙旅妫ⅰ忠圃谏厦妫穹恰簟置矗臂跞说溃骸氨厥恰律掀湟簟!备痰溃骸罢恰!庇嗬鋈氐溃骸案詹呸肯憬憬阍尬摇疄铡字拆的生动,谁知这个‘昱’字却用‘下上’二字一拆,不但灵动可爱,并且天然生出一个‘其’字,把那‘昱’字挑的周身跳跃,若将‘炚’字比较,可谓天上地下了。“缁瑶钗道:”春辉姐姐说‘国士无双’有打‘何谓信’的,我就出‘何谓信’,打《论语》一句。“香云道:”瑶钗姐姐意思,我猜著了。他这‘何谓’二字必是问我们猜谜的口气,诸位姐姐只在‘信’字著想就有了。“董花钿道:”可是‘不失人,亦不失言’?“瑶钗道:”正是。“琼芝道:”这个又是拆字格的别调。“
易紫菱道:“我出个‘四’字,打个药名。妹子不过出著顽,要问甚么格,我可不知。”
众人想了多时,都猜不出。潘丽春道:“可是‘三七’?”紫菱道:“妹子以为此谜做的过晦,即使姐姐精于歧黄,也恐难猜,谁知还是姐姐打著。”柳瑞春道:“我仿紫菱姐姐花样出个‘三’字,打《孟子》二句。”众人也猜不著。尹红萸道:“可是‘二之中、四之下也’?”瑞春道:“妹子这谜也恐过晦,不意却被姐姐猜著。”叶琼芳道:“这两个灯谜,我竟会意不来。”春辉道:“此格在广陵十二格之外。却是独出心裁,日后姐姐会意过来,才知其妙哩。”
只见芸芝同著闵兰荪,每人身上穿著一件背心,远远走来。众人道:“二位姐姐在何处顽的?为何穿了这件棉衣,不怕暖么?”兰荪道:“妹子刚才请教芸芝姐姐起课,就在芍药花旁,检个绝静地方,两人席地而坐,谈了许久,觉得冷些。”褚月芳道:“妹子从来不知做谜,今日也学个顽顽,不知可用得:”布帛长短同,衣前后,左右手,空空如也‘,打一物。“蒋丽辉道:”我猜著了,就是兰荪姐姐所穿的背心。“月芳笑道:”我说不好,果然方才说出,就打著了。“司徒妩儿道:”月芳姐姐所出之谜,是’对景挂画‘;妹子也学一个:“席地谈天’,打《孟子》一句。”芸芝道:“我倒来的凑巧,可是‘位卑而言高’?”妩儿道:“我这个也是面糊未干的。”谭蕙芳道:“你看兰荪姐姐刚才席地而坐,把鞋子都沾上灰尘,芸芝姐姐鞋子却是干净的;我也学个即景罢,就是‘步尘无迹’,打《孟子》一句。”吕瑞蓂道:“可是‘行之而不著焉’?”
蕙芳道:“这个打的更快。我们即景都不好,怎么才说出就打去呢?”兰言道:“姐姐!
不是这样讲。大凡做谜,自应贴切为主,因其贴切,所以易打。就如清潭月影,遥遥相映,谁人不见?若说易猜不为好谜,难道那‘凌霄花’还不是绝妙的,又何尝见其难打?
古来如‘黄绢幼妇外孙齑日’,至今传为美谈,也不过取其显豁。“春辉道:”那难猜的,不是失之浮泛,就是过于晦暗。即如此刻有人脚指暗动,此惟自己明白,别人何得而知。所以灯谜不显豁、不贴切的,谓之‘脚指动’最妙。“玉芝道:”狠好!更闹的别致!放著灯谜不打,又讲到脚指头了!姐姐!你索性把鞋脱去,给我看看,到底是怎样动法?“春辉道:”妹妹真个要看?这有何难,我已做个样子你看。“一面说著,把玉芝拉住,将他手指拿著朝上一伸,又朝下一曲道:”你看:就是这个动法!“玉芝哀告道:”好姐姐!松下罢,不敢乱说!“春辉把手放开。玉芝抽了回来,望著手道:”好好一个无名指,被他弄的‘屈而不伸’了。“
紫芝道:“你们再打这个灯谜,我才做的,如有人打著,就以丽娟姐姐画的这把扇子为赠。叫做‘嫁个丈夫是乌龟’。”兰芝道:“大家好好猜谜,何苦你又瞎吵!”紫芝道:“我原是出谜,怎么说我瞎吵!少刻有人打了,你才知做的好哩。”题花道:“咪妹这谜,果然有趣,实在妙极!”紫芝望著兰芝道:“姐姐!如何?这难道是我自己赞的?”因向题花道:“姐姐既猜著,何不说出呢?”题花道:“正是,闹了半日,我还未曾请教:毕竟打的是甚么?”紫芝道:“呸!我倒忘了!真闹糊涂了!打《论语》一句,姐姐请猜罢。”题花道:“好啊!有个《论语》,倒底好捉摸些;不然,虽说打的总在天地以内,究竟散漫些。”紫芝道:“你还是谈天,还是打谜?”题花道:“我天也要谈,谜也要打。你不信,且把你这透新鲜的先打了,可是‘适蔡’?”紫芝道:“你真是我亲姐姐,对我心路!”题花把扇子夺过道:“我出个北方谜儿你们猜:”使女择焉‘,打《孟子》一句。“紫芝道:”春辉姐姐:你看妹子这谜做的怎样?你们也没说好的,也没说坏的,我倒白送了一把扇子。“春辉道:”我倒有评论哩,你看可能插进嘴去?题花妹妹刚打著了,又是一句《左传》;他刚说完,你又接上。“春辉说著,不觉掩口笑道:”这题花妹妹真要疯了,你这’使女择焉‘,可是’决汝……‘“话未说完,又笑个不了,”……可是’汉‘哪?“一面笑著,只说:”该打!该打!疯了!
疯了!“
兰芝笑道:“才唱了两出三花脸的戏,我们也好煞中台用些点心,歇歇再打罢。”
兰言道:“如何又吃点心?莫非姐姐没备晚饭么!”宝云道:“我就借歇歇意思,出个‘斯已而已矣’,打《孟子》一句。”春辉道:“闻得前日有个‘红旗报捷’是宝云姐姐打的;但既会打那样好谜,为何今日却出这样灯谜?只怕善打不善做罢?”吕尧蓂道:“何以见得?”春辉道:“你只看这五字,可有一个实字?通身虚的,这也罢了,并且当中又加‘而’字一转,却仍转到前头意思。你想:这部《孟子》可能找出一句来配他?”
田舜英道:“我打‘可以止则止’。”宝云道:“正是。”春辉不觉鼓掌道:“我只说这五个虚字,再没不犯题的句子去打他,谜知天然生出‘可以止则止’五字来紧紧扣住,再移不到别处去。况区那个‘则’字最是难以挑动,‘可以’两字更难形容,他只用一
个‘斯’字,一个‘而’字,就把‘可以’‘则’的行乐图画出,岂非传神之笔么!“
左融春道:“‘天地一洪炉’,打个县名。但这县名是古名,并非近时县名。”章兰英道:“可是‘大冶’?”融春道:“正是。”师兰言道:“这个做的好,不是这个‘大’字,也不能包括‘天地’两字,真是又显豁,又贴切,又落落大方。”亭亭道:“我出‘橘逾淮北为枳’,‘橘至江北为橙’,打个州名。”玉芝这:“这两句:一是《周礼》,一是《淮南子》。今日题面齐整,以此为第一。”吕祥蓂道:“妹妹道此两句,以为还出他的娘家,殊不知《淮南子》这句还从《晏子春秋》而来。”蔡兰芳道:“据妹子看来:那部《晏子》也未必就是周朝之书。”魏紫樱道:“可是‘果化’?”亭亭道:“正是。”掌乘珠道:“这个‘化’字真做的神化。”紫云道:“既有那个渊博题面,自然该有这个绝精题里;不然,何以见其文心之巧。”玉英道:“我出个斗趣的:”酒鬼‘,打《孟子》一句。“玉蟾道:”这个倒也有趣。“邵红英道:”我打’下饮黄泉‘。“
玉英道:“正是。”兰言听了,把玉英、红英望了一望,叹息不止。
颜紫绡正要问他为何叹气,只见彩云同著林婉如、掌浦珠、董青钿远远走来。吕尧蓂道:“四位姐姐却到何处顽去,脸上都是红红的?”掌浦珠道:“我们先在海棠社看花,后来四个人就在花下抛球,所以把脸都使红了。”彩云道:“告诉诸位姐姐:我们不但抛球,内中还带著飞个鞋儿顽顽哩。”琼芝道:“这是甚么讲究?”彩云只是笑。
婉如指著青钿道:“你问青钿姐姐就知道了。”青钡满面绯红道:“诸位姐姐可莫笑。
刚才彩云姐姐抛了一个‘丹凤朝阳’式子,教妹子去接,偏偏离的远,够不著,一时急了,只得用脚去接,虽然踢起,谁知力太猛了,连球带鞋都一齐飞了。“众人无不掩口而笑。紫芝道:”这鞋飞在空中,倒可打个曲牌名。“青钿道:”好姐姐!亲姐姐!你莫骂我,快些告诉我打个甚么?“紫芝道:”你猜。“青钿道:”我猜不著。“紫芝道:”即猜不著,告诉你罢,这叫做……“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镜花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