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野史》第一二三回 轮台诏武帝悔祸 林光宫日磾立功民国 · 黄士衡
话说武帝自巫蛊事起,太子败亡,李广利又投降匈奴,连遭拂意之事,长日忧郁烦闷,毫无乐趣,愈觉勘破世情,厌倦诸事。因想起求仙尚无效果,现在年纪已老,不趁此时专意从事,无常一到,悔之已晚。武帝想定,遂先召到公孙卿,问他候神多年,有何应验。公孙卿设词推托,仍抱定从前所见足迹,做他凭据。武帝见他不济,便想仍到海上一行。征和四年春正月,武帝命驾到了东莱,遂至海上,召集方士,逐一考问。人人皆言望见神山,但被逆风倒吹,不得前往。武帝亲临海畔,遥望天水相连,一碧无际,此时万念都绝,仿佛云水空明之中,别有一番世界。便命左右预备船只,择定吉日,沐浴斋戒,亲自浮海求仙。群臣闻知,都来谏阻,武帝执意不从。正欲登舟出发,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吹得海中波浪,汹涌如山,霎时间天昏地黑。但听海水冲激,如同千军万马之声。武帝也觉恐惧,遂绝浮海之想,在海上留连十余日,方始回銮。
武帝一路上观风采俗,访问人民疾苦,方想起连年东征西讨,南发北战,虽然开拓土地,降服蛮夷,却弄得人民室家离散,生计困穷。又念自己崇信神仙,也算十分恳挚。平日招致方士神巫,祈祷太乙神君,遍祭名山,广立台观,费尽心思财力。不但未得福报,反因此发生巫蛊之狱,竟至萧墙祸起,妻死子亡,算来都是我平日造作许多罪过,所以结局得此报应。
想到此处,不禁满身冷汗,深自追悔,遂立意痛改前非,专务安民息事。一日行至钜定,此时三月天气,正是耕田时候,武帝意欲人民务农,便就此处举行亲耕之礼。事毕起驾,顺路前往泰山。
武帝既到泰山,重修封禅,亲祀明堂,礼毕召见群臣,说道:“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致使天下愁苦,悔已无及。自今以后,凡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一概罢去。”田千秋便趁势说道:“方士言神仙者甚多,并无明效,徒费官钱,请皆罢遣。”武帝点首道:“大鸿胪之言是也。”遂命将诸方士一律遣散。此后武帝每对群臣言及求仙之事,自叹往日愚惑,致为方士所欺,天下岂有神仙,尽是妖妄;惟有节食服药,或可少病而已。到了夏六月,武帝回至甘泉宫,下诏拜田千秋为丞相,封富民侯,以示休养人民之意。
此时却有搜粟都尉桑弘羊,不知武帝用意,约同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商丘成奏言,西域轮台东有水田五千顷以上,土地温和肥美,可遣卒屯田,置校尉分头看护,募民壮健敢往者到彼垦田,并筑亭障以威西域。武帝遂下诏深陈既往之悔。其诏书道:前有司奏,欲益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
今又请遣卒屯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虽降其王,以辽远乏食,道死者尚数千人,况益西乎?乃者贰师败,军士死亡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朕不忍闻。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无乏武备而已。
武帝既下此诏,由此不再出兵,后人因称为《轮台之诏》。
读者须知武帝本是极聪明人,但因溺于嗜欲,沉迷不悟。如今屡遭变故,痛定思痛,一旦悔悟,便将从前所为全然改变。虽由天资不凡,究竟得力在于曾读儒书,明得道理,不比秦始皇一味自私自利,专任申韩之术,惨酷寡恩,所以汉家天下,竟得保全无事。闲言少叙。一日武帝驾坐未央宫,忽报匈奴遣使持书到来。武帝将书开看,其书道: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今欲与汉开大关,娶汉女为妻,岁给遗我蘖酒万石,稷米五千斛,杂绘万匹,他如故约,则边不相盗矣。
武帝见书中来意,是求和亲,便交群臣会议。群臣因其言辞傲慢,要求过奢,决议不许其请,遣使报答。大鸿胪田广明献计,请募囚徒送匈奴使者,乘便刺杀单于报怨。武帝心想匈奴得汉降人,搜索甚严,岂易行刺?若被发觉,徒贻笑柄,且此等举动,五霸尚不肯为,何况堂堂中国,遂不听田广明之言。
仍照群臣所议,遣使回报匈奴。使者到了匈奴,入见单于。单于问道:“闻汉新拜丞相田千秋,此人素无名望,天子何由进用?”使者答道:“乃因其上书言事之故。”单于听了笑道:“若果如此,是汉置丞相,并非任用贤人,只须一妄男子上书,便可取得。”使者无言对答,及至回国,将言告知武帝。武帝大怒,以为使者辱命,意欲将他下狱办罪,左右代为恳求,良久,武帝方始赦之。说起田千秋本齐国诸田之后,迁居长陵。
千秋为人,无甚才能学术,又无门第功劳,特因一言点醒武帝,不过一年,便取宰相封侯,真是世所罕见,无怪单于诧异,便连千秋自己也想不到。但他秉性厚重,颇有智略,居位能称其职,比起前后几个丞相,算是较胜。
千秋自为丞相,因见武帝连年惩办巫蛊,诛罚尤多,群臣恐惧,便想设法宽解帝意,安慰众心。乃与御史大夫九卿等同向武帝称颂功德,捧觞上寿。劝帝施恩惠,缓刑罚,玩听音乐,颐养精神,为天下自寻娱乐,武帝辞道:“朕实不德,致召殃咎,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朕痛士大夫常在心,数月以来,日仅一食,更有何心听乐?至今余巫脱逃,祸犹未止,阴贼侵身,远近为蛊,联心甚愧,何寿之有。谨谢丞相二千石各归官舍,勿复有言。”田千秋闻命,只得率领群臣退出。
光阴迅速,过了一年,是为后元元年。时值六月,武帝避暑林光宫。一日清晨,武帝高卧未起,忽听得外面有人大呼道:“马何罗造反!”武帝惊醒,连忙起身,走出房门,却见侍中驸马都尉金日磾双手将马何罗紧紧抱祝马何罗极力撑拒,不得脱身。此时左右闻声各持兵器赶到,见此情形便一拥上前,欲将何罗杀死。武帝恐忙乱之际,伤了金日磾,急忙阻住众人,切勿动手。马何罗知事已败露,吓得手软,却被金日磾双手力扼其颈,掷下殿来。左右赶上将马何罗捆绑,搜出利刃,拥到武帝面前。武帝问他何故造反。马何罗料难抵赖,只得据实供出。
原来马何罗官为侍中仆射,素与江充异常亲密。及太子据起兵,何罗之弟马通与太子力战,得封重合侯。后武帝查知太子受冤,尽诛江充宗族党羽,马何罗兄弟心恐祸连自己,遂谋为逆。何罗日侍武帝,意欲行刺,自有机会可乘。但是事关重大,心中担着惊恐,神色不免张皇。偏遇金日磾诸事留心,觉得马何罗甚属可疑,又未曾得有谋逆凭据,不敢告发,惟有暗中察其动静,与之一同出入,寸步不离。马何罗见日磾紧紧相随,亦觉其意,因此过了许久,不得行刺。马何罗心想,须乘金日磾不在,方好下手。此时恰好金日磾先一日患了小病,卧在殿旁直庐。马何罗心中暗喜,遂使其弟马通并小弟马安成假传诏书,夜出宫门,发兵前来接应。到了是日早晨,何罗从外走入,料得武帝未起,日磾卧病,正好行事。于是取出一把利刃,藏在袖中,直由东厢上殿,便想闯进卧房,刺死武帝。谁知日磾自从昨日卧了一日,次日天明,觉得病势轻减,便起身前往厕上,方才走到厕所,忽然心动,立即回入殿中,到了武帝卧房门口坐下。及至马何罗走到殿上,一眼瞥见日磾坐在一旁,出于不意,因大惊变色。但是已发难收,事在必行,何罗便奔向卧房,意欲入内。谁知举步慌张,误触宝瑟,跌到地上。
日磾觉他谋反无疑,便趁势上前双手抱住,大叫起来,因此破获。武帝又命奉车都尉霍光、骑都尉上官桀往捕马通、马安成并其同谋之人,一并交与有司审究,遂皆伏诛。
金日磾字翁叔,本匈奴休屠王太子,休屠王与浑邪王约同降汉,后又反悔,遂为浑邪王所杀。日磾与母阏氏弟伦俱没入官,送黄门养马,时年才十四岁。过了数年,武帝一日正在宴乐,传令召取黄门所养之马到来阅看。日磾随同马夫数十人,牵马走过殿下,武帝逐一阅看。此时后宫妃嫔满前,一众马夫,无不偷眼观看,独有日磾低头走过,不敢侧视。武帝见日磾身体长大,容貌端严,所养之马又甚肥壮,心中觉他不同常人,问其姓名家世,日石磾一一对答,武帝方知乃是休屠王太子。
因他胡人,未有姓名,遂想到休屠王曾作金人祭天,于是赐姓为金,即日赐以汤沐衣冠,拜为马监,未几迁为侍中驸马都尉。
日磾既得武帝亲近,日常举动,不曾稍有过失,武帝甚加信爱,赏赐至千金,出则骖乘,入侍左右。一班贵戚见了,背地怨道:“主上得一胡儿,何故如此贵重?”武帝听说,愈加亲厚日磾。
日磾之母教导二子甚有法度,武帝闻而嘉欢。其母既死,武帝命画其像于甘泉宫,题其上曰“休屠王阏氏”。日磾出入,见画必拜,对之涕泣,良久始去。
日磾生有两子,皆为武帝弄儿,常在帝侧。弄儿年幼无知,又与武帝戏弄已惯,一日武帝会在殿上,弄儿从后越登御座,抱住武帝颈项。日磾在前望见,不敢开言,只将两目怒视弄儿,弄儿心畏其父,连忙退缩下来,且走且哭道:“翁怒。”武帝便对日磾道:“汝何故向吾儿发怒?”日磾见武帝纵容其子,心中甚是忧虑。后日磾长子年已长大,不知谨慎,竟在殿下与宫人调戏,适被日磾撞见,恶其淫乱,心想若不除之,将来必至连累全家,遂将长子杀死。武帝闻知大怒,召到日磾,大加诘责,日磾顿首谢罪,因备言所以当杀之故,武帝心中痛惜弄儿,为之泣下。后来转念日磾杜渐防微,甚有见识,反加敬重。
日磾在武帝左右数十年,未敢定睛视帝,赐出宫女,亦不敢近。
武帝欲纳其女于后宫,日磾辞谢不肯,其谨厚如此。此次擒捕马何罗,尤见忠节,遂与霍光同受托孤重任。未知武帝如何托孤,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