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东外史》第七十七章 睹物思人苏仲武作诗 逢场做戏杨长子吊膀· 不肖生
话说黄文汉等跟着三五游人,慢慢的向梅林走去。不一会便见一片很大的生垣,包围着一块数十亩大的地。里面高高矮矮的茅亭,望去宛如一个小小的村落。绕生垣尽是数百十年的老梅树,也有已开放的梅花,也有未开放的梅萼。杨长子笑向黄文汉道:“想必就是梅林了!”黄文汉点头道:“我却也没有来过,大约蒲田没有两个这般的所在。”二人说话时,已行到园门口。看那门楣上挂着“挹爽园”三个字的木牌。门外设了个卖门票的小桌子,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女子,打扮得艳丽非常,手中拿着门票,与游人交易。杨长子笑道:“这里用个小女孩卖门票,相宜得很。若换一个男子,或是一个老婆子,便不能引起游人的兴致了。”黄文汉道:“最是日本人会揣摩人家的心理,任是什么游戏场、商场,都是选了这一类的小女子当招待,以引来人的兴致。‘卖淫国’的名目就是从这里来的。不然,日本女人卖淫,何尝与他国特别?”
杨长子笑嘻嘻的向那女子买票。那女子见杨长子比旁人特别的高,衣服固是穿得齐整,容貌又生得漂亮,望着自己笑逐颜开的,不由得也望着杨长子笑靥微开,秋波送盼。杨长子拿出一块钱的钞票来,要买四张票。那女子抽开桌子的抽屉,看了一看笑道:“没有这多钱找。票只要五分钱一张,先生没有两角钱的小角子吗?”苏仲武在旁看了,正想拿钱出来,黄文汉对他使眼色,苏仲武便缩了手。杨长子对小女子道:“我身边再没有零碎钱了。你不信,我拿钱包给你看。”说着从洋服袋里,拿出一个鳄鱼皮的钱夹包来,打开拿出一叠钞票,用指头撑开钱包,送给小女子看。小女子也忘了形,真个伸起脖子来看。杨长子故意抖得钱夹包里:面当啷当啷的响。小女子笑道:“里面响的不是小角子吗?”杨长子笑着掏了出来,送到小女子眼前道:“这也是小角子,只是颜色不对。”小女子一看,乃是几个金镑。这小女子平生看这样东西看得最少,伸手拿一个在手里,翻来覆去的看了几遍,仍纳入杨长子手中,望着那一块钱的钞票出神。黄文汉从旁笑道:“你真个没得找吗?”小女子翻着眼睛望了黄文汉道:“我这里面只有五角钱,还要差三角钱,请你们在这里等等,我进去拿三角钱就束好吗!”杨长子笑道:“你且拿四张票给我,出园的时候,你再找钱给我。”黄文汉道:“好极了,我们就进去罢!”小女子‘一想也有理,便收了那一元的钞票,撕了四张门票给杨长子,四人才一同走入园门。
苏仲武向杨长子道:“那小女子生得并不出色,你为什么那样赏识她!”杨长子笑道:“我何尝赏识她?不过我们到这里来原是寻开心的。像这样乡僻所在,有这样的女子,就要算是很难得的了,我是个心无所属的人,所谓见似人者而喜耳!”黄文汉问杨长子道:“你的亲事定妥了没有?”杨长子摇头道:“哪有相当的?近来说合的实在不少,并不是我的选择太苛,要想在女留学生中择配,但是女留学生中,像我这种旧式脑筋,合式的正少。我同乡姓贺的,有首词填得最好,恰合我的情境。我念给你听:”人人都道相思苦。侬不相思,也没相思侣!苦到孤怀无定所,看来还是相思愈。天若怜侬天应许,侬愿相思,可有相思女?倘得相思恩赐与,相思到死无他语。‘“黄文汉笑道:”这词真好,意思新颖极了。这枝笔也灵活到极处,一句一转,倒是个绝顶聪明人做的。“杨长子笑道:”我于今正是想害相思,没处害起。“黄文汉道:”也是你的眼界太高,不是果真没有对手。“
四人旋说旋游览。就中惟有苏仲武,听了相思词,也看了满园的梅树,触发了他的相思病,不住的唉声叹气。时而抬头望望树头的梅花,时而低头想想他爱知县的梅子,真是说不尽梅子酸心柳皱眉!黄文汉和圆子知道苏仲武触物伤怀,想用言词来安慰他。苦于说出来的话,都是些隔靴搔痒的,不得劲儿。
杨长子道:“有花不可以无酒。我虽不善饮,也不可不喝几杯应应景。”说时用手指着前面的茅亭道:“那便是卖酒的所在,我们且去喝几杯罢!”苏仲武听了拍手道:“我正想痛饮。”
四人遂绕到茅亭。见茅亭里面并无桌椅,就是几张短榻。一个榻上铺着两个蒲团,一个小火钵。当垆坐着一个女子,年龄也只十五六岁,涂脂傅粉,活装出一个美人的模样来。苏仲武望了一眼,掉脸转来叹了一声。黄文汉笑问:“怎么?”苏仲武道:“要是我那个人同来了,她们这些夜叉真要羞死!你看她那双眼睛眶子,用黄线绣了边似的,也一溜一溜的望人哩!”
黄文汉看了那女子一看笑道:“‘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看也不觉得怎么奇丑。那眼眶黄不相干,粉没有打得匀,显出本色来,是那么黄色。若教会化妆的替她妆扮起来,也还过得去。”杨长子大笑道:“老黄你这话太挖苦了。充子之说,世界上没有丑女人了。”黄文汉笑了一笑。
四人分榻坐下,苏仲武和杨长子共一榻。黄文汉向下女道:“你们这里有什么下酒的东西没有?拣好的弄几样菜。”下女说:“有鸡,有鸽肉。”黄文汉教每样烧两盘来,打了一升正宗酒,四人笑谈着喝起来。下女于两榻之间来回斟酒。杨长子喝了几杯,已有醉意,笑向苏仲武道:“值此佳节,有花有酒,安可无诗?我已有了一首,念给你听,你也得做一首陪陪我。
老黄素不喜此道,不必勉强他。“黄文汉隔座听了,起身走过这边来笑道:”你有了什么诗?我本素不喜此道,你就是素喜此道的,若念出来不好,可不要怪我这不喜此道的笑话!“杨长子笑道:”你是这样说,我倒不敢念出来了。“苏仲武道:”你只顾念,不要管他!他横竖不懂得。三拳两脚,我们就弄他不过,若是五言八韵,他无论如何得让我们一着。“杨长子笑着念道:辜负空山是此花,年年琴剑指天涯。
岂怜海外无家苦,特着红妆慰岁华。
黄文汉听了笑道:“你这诗到底是咏人,还是咏物?不好,不好。”苏仲武笑道:“你哪里知道,他这诗做得很好。他学龚定庵有功夫的!”杨长子笑着摇头道:“我学什么龚定庵?
龚定庵的诗岂是我这种浅学之士所能摩拟?我常说龚定庵能化腐朽为神奇。他的脑筋如一个大锅垆,将十三经、二十四史放在里面,锻炼出来。为诗为文,随心所欲,无不如意。哪里像近年来的诗家,读了几部诗集子,专一揣摩风气,胡乱凑几句不关痛痒的话,便说是诗,像樊樊山、易实甫他们一样。我比他们的诗,是一碗飘汤肉。看去也像有一碗,细嚼起来实在经不了几口,就完了事。这都是少读书、气太薄的原故!“苏仲武点头道:”我也嫌他们的东西太小巧。不过我的意思,论诗、论文,都关着国家的气数,以为非人力所能勉强。“杨长子道:”风尚所趋,实有关系,不然也没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辨了。但是我们肚子里有多少诗料?何必认真来论诗?
人家论过了的,我们用不着再论。没有论过的,我们也论不出来。算了罢,你也诌几句,来应应景。我们不是作诗,只当是唱山歌罢了。“黄文汉笑道:”你这话很对。若说是作诗,就是我这与诗素昧生平的,也不承认你这个就是诗。“苏仲武笑道:”他作诗原不要你承认,你过那边去喝你的酒,等我思索思索,也诌几句出来,看是如何?“黄文汉笑着走到自己榻上,和圆子对饮去了。
苏仲武皱了会眉,忽然流下泪来+ 杨长子正端着酒要喝,见了苏仲武落泪,连忙放下酒杯问道:“你作诗怎的做起哭出来了?做不出没要紧,何必急得流泪。”苏仲武用手巾揩了眼泪,摇头叹了口气说道:“伤心人别有怀抱,我已有了四句,也不知道是咏人咏物,念给你听罢!”说完,念道:人见梅花笑,我见梅花哭。
空有岁寒心,却共春零落。
杨长子听了拍案道:“好诗,好诗!虽出了韵,不要紧。
我贺你一杯酒,不要伤感了。“黄文汉又从隔座听了,跑了过来,要苏仲武念给他听。苏仲武又念了一遍。黄文汉点头笑道:”唱山歌本不妨出韵。后面两句倒应景,不是你做不出。我也要贺你一杯。“于是三人各喝了一杯酒。苏仲武不住的将那”空有岁寒心,却共春零落“两句诗,慢吟低唱。杨长子不知就里,举起酒笑向苏仲武道:”何必作无病之呻?你说要痛饮,我们便大家痛饮一回罢!“苏仲武道:”好!“遂你一杯我一杯。下女忙着斟酒,一阵儿一升酒饮完了。苏仲武叫再拿一升来。黄文汉怕他醉了不好,暗暗的教下女只再加两合。两合酒饮完,黄文汉即抢着回了帐。杨长子不依道:”我邀你们来看梅花,教你来回帐,如何使得!“拿出钱来,定要退回黄文汉。
黄文汉哪里肯收?杨长子无法,只得罢了。
四人出了茅亭,苏仲武已是八分醉意,杨长子更是酩酊得很。二人一高一矮,挽着手偏偏倒倒的往前走。黄文汉和圆子二人在后面看了发笑。苏仲武忽指着一株绿萼梅,问杨长子道:“你看这株梅花多好!等我上去摘一枝下来,带回去供养。我今天做了首吊梅花的诗,带了这枝回去,还得祭奠她一番,完我这一点心事。”杨长子道:“赞成,赞成!你看哪一枝好,我摘给你就是。用不着爬上去,撕烂了衣,或是跌一交,太不雅相。”苏仲武抬头看了一会,用手指着向北的一枝道:“你看这枝的花多密!枝干也穿插得好,就是这枝罢!你如何摘得下来?借个梯子来就好。”杨长子道:“他们如何肯借梯子给我们摘他的花?他们靠着这一园花营生的。我们摘了他的,他们看见了,少不得还要罗唣。”说时,黄文汉二人已踱近身边笑道:“你们想摘花带回去吗?他们如何得肯?不要给人家说话罢!”苏仲武道:“他们要说话,我给钱和他买就是了。老杨,你替我摘下来再说!断者不可续,已经摘下来了,难道还教我们接上去不成?”杨长子乘着酒兴笑道:“不错!你看我摘下来你看。”说着脱下帽子,交给苏仲武拿了,举起手杖,伸到向北的那枝梅花梗下,勾住了,用劲往下一拖。只听得“喳咧”一声,那枝梅花已倒垂下来,只有一点树皮,还连着那枝干不断。杨长子收下手杖,伸手踮脚,拈了那枝花,往旁边只轻轻一扯,便扯了下来。苏仲武跌脚道:“可惜掉了几朵!”黄文汉接在手中看道:“它好好的在树上,何必摘了下来!
它这花还没开足,摘下来,一会儿就枯了。“苏仲武喜孜孜的抢在手中,翻来覆去的赏玩道:”拿回去好生用水养了,越是这样没开足的,可以经久。“杨长子接了帽子,往头上歪戴着,仍挽了苏仲武的手,旋说旋往外面走。黄文汉在后面问道:”我们就此归东京去吗?“杨长子回头道:”梅花已经看完了,还有什么可流连的?“黄文汉点头道:”也好!十二点钟了,归东京去午餐也使得。“
四人走出挹爽园,那卖门票的女子见苏仲武手中的花,连忙离了坐位,拦住说道:“梅花不能拿去!你为什么摘下来?”说着伸手来夺。苏仲武举得高高的笑道:“我出钱和你买。
已经摘下来了,还你也无用!“那女子不依道:”没有这道理,里面挂了牌子的,写得明明白白不能摘。你摘下来,就买也不行,你还我罢!“杨长子笑道:”这摘下来的,还你做什么?
里面的牌子挂在什么地方,我们怎的没有看见?“那女子道:”进园门没有多远,不是有块四方木牌竖在那里吗?谁教你们不看!“杨长子大笑道:”木牌子又不知道说话,它不喊我们看,我们是来看梅花的,谁去看它?若像你样生得这般比花还好,我们才肯不看花来看你,一块木牌有甚好看?我们如何肯丢了花不看,巴巴的低头去看它呢!你说是么?这完全怪不得我们。假若我们进门的时候你就和我说了,我们也决不会摘它。“
那女子见杨长子恭维她比花还好,登时笑起来。瞟了杨长子一眼道:“你们做了没道理的事,还要拿话来打趣我。”杨长子拍着腿子笑道:“我哪里敢打趣你?你确是比花还生得好。你就不记得我们进门的时候向你买门票,舍不得走开吗?”那女子笑道:“你们哪是舍不得走开?没有小角子,等我找钱罢了。”杨长子道:“我哪里是没有小角子?你看我这袋里,不是有小角子吗?”说时从袋中掏出几个小角子来,给那女子看道:“这不是小角子吗?是我因为看你比看花还好,特意借着要你找钱,好多看你一会的。你不信问他们就知道。”黄文汉笑道:“你的模样实在比花还好。我们哪个身边没有小角子,定要拿出钞票给你找?”那女子笑着低头不好意思,杨长子伸手摸着她的脸道:“你不用找钱了,那八角钱就送给你罢!你送了我这枝梅花,我下次来看花,还在东京带许多化妆品给你。”那女子喜道:“八角钱买一枝梅花太多了,再找六角钱给你罢!”杨长子摇手道:“不用找!八角钱买枝梅花本也太贵,但是从你手里买,我还觉得很便宜,所以说下次带化妆品给你。”
那女子望着杨长子笑道:“你住在东京吗?在哪一区,什么番地?我到东京的时候来看你。”杨长子笑道:“你何时到东京来?此刻新年,东京正热闹。我住在小石川区,地名写给你。你来了一定来我家玩耍,我家里有很多从西洋带来的玩物,都可以送给你。你叫什么名字,说给我听,我好时时想念你。”那女子笑着红了脸,半晌说道:“我姓西山,叫玖子。你的地名写给我,你的姓名也要写给我,我才好来会你。”杨长子高兴,从洋服袋中抽出日记本来,用自来水笔就日记本上,先写了“西山玖子”几个字。再看了看园门上书的地名、番地,也记在日本本上,才将自己的姓名、住址另写了一页,撕了下来递给玖子,笑道:“你莫不来,害得我在东京盼望!”玖子接了看着笑道:“我到东京的时候一定来看你。你欢喜梅花,等我去再摘两枝给你,你就在这里等一会儿。”说着收了杨长子的姓名住址,跑向园里去了。黄文汉笑向杨长子道:“你于今可有了相思侣了!”杨长子道:“聊以解嘲,哪里是相思侣?”黄文汉大笑道:“聊以解馋罢!这种无邪气的女子倒很有趣味,你看她不村不俏的,别有一般风度。”杨长子道:“我不久就要归国去了,再好些也是枉然。不过我看她还伶俐得好,不像东京那些放荡女子,一团俗气。只是她不见得便去东京,就去东京,也不见得便来找我。不过为想得这枝梅花,瞎恭维她几句,使她高兴。不料她便问起我的姓名住址来。日本女人的性质,恭维她生得美,总是高兴的。果然这顶高帽子卖出去了,她戴上还觉得很合式。”说得苏仲武、黄文汉都笑了。只见玖子一手擎着几枝梅花出来,也有大的,也有小的,也有已开的,也有未开的,也有红的,也有绿的。四人见了,都欢喜争着来接。玖子笑着摇头道:“你们不要争,由我来分派给你们。”说时望着苏仲武道:“你手上有那么一枝大的,没有再分给你了!”苏仲武不依道:“我的是我的!你分给我的,自然有你分给我的好处。你要是这般说,我这枝就不要了,我们四人同来的,有甚厚薄?”玖子道:“等我先分给他们三人,剩下的给你就是了。”苏仲武还待说,玖子已将右手两枝大的送给杨长子道:“你是个长子,给你两枝大的!”杨长子笑着接了,掉过身擎着赏玩去了。玖子将左手分下来,取了一枝绿萼的给圆子。圆子也笑着接了。玖子看自己手中只剩了一枝,便从上面摘下一个小枝儿来,将大的送给黄文汉,举着那小枝儿笑向苏仲武道:“你这人矮小,这小枝儿送给你很配!”苏仲武打着哈哈,对玖子鞠了一躬道:“我从来爱花不嫌小,像你这般小的我正爱!”玖子瞅了苏仲武一眼道:“你真油嘴!依我的性子,不给你才好!”苏仲武又鞠了一躬道:“你不要使性子,我下次来,又带化妆品送你就是了。”玖子笑得红着脸,将梅花递给苏仲武。四人都向玖子道了谢,走向蒲田车站来。上了电车,四人说说笑笑,瞬息又到了东京。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