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棚闲话》第二则 范少伯水葬西施清 · 艾衲居士
范少伯水葬西施俗语云:『酒逢知己千锺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可见饮酒也要知己。若遇着不知己的,就是半杯也饮不下去;说话也怕不投机,若遇着投机,随你说千说万,都是耳躲顺听、心上喜欢,还只恐那个人三言两语说完就扫兴了。
大凡有意思的高人,彼此相遇,说理谈玄,一问一答,娓娓不倦;假使对着没意思的,就如满头浇栗,一句也不入耳。倒是那四方怪事、日用常情,后生小子闻所未闻,最是投机的了。
昨日新搭的豆棚虽有些根苗枝叶长将起来,那豆藤还未延得满,棚上尚有许多空处,日色晒将下来,就如说故事的,说到要紧中间尚未说完,剩了许多空隙,终不爽快。如今不要把话说得烦了。再说那些后生,自昨日听得许多妒话在肚里,到家灯下纷纷的又向家人父子重说一遍。有的道是说评话造出来的,未肯真信,也有信道古来有这样狠妒的妇人,也有半信半疑的,尚要处处问人,各自穷究。弄得几个后生心窝潭里、梦寐之中,颠颠倒倒,只等天亮就要往豆棚下听说古话。那日色正中,人头上还未走动。直待日色蹉西,有在市上做生意回来的,有在田地上做工闲空的,渐渐走到豆棚下,各占一个空处坐下。不多时,老者也笑嘻嘻的走来,说道:『众位哥哥却早在此,想是昨日约下,今朝又要说甚么古话了。』
后生俱欣欣然道:『老伯伯!昨日原许下的,我们今日备了酒肴,要听你说好些话哩。但今日不要说那妒妇,弄得我们后生辈面上没甚光辉,却要说个女人才色兼全,又有德性,好好收成结果的,也让我们男人燥一燥皮胃。』那老者把头侧了一侧,说道:『天地间也没有这十全的事,红颜薄命,自古皆然。或者有色的未必有才,有才的未必有色,有色有才的未必有德,即使有才、有色、有德的,后来也未必就有好的结局。三皇以前远不可考,只就三代夏、商、周而言,当在兴时,看来虽有几个贤圣之后,那纔、貌、德、色也不闻有全备之称。及至亡国之时,每代出了个妖物,倒是纔色兼备的。』众后生说:『那兴夏禹王的是那一个?』老者道:『待我慢慢想来。记得禹王之父,名叫伯鲧,娶了有莘氏的女,名叫修己。看见天上流星贯昴,感孕而生了禹王于道之石纽乡。那时洪水滔天,禹王娶了涂山氏做亲,方得四日,因其父亲治水无功,尧帝把他杀在羽山。虞舜保奏禹王纔能堪以治水,即便出门。在外过了一十三年,自家门首走过三次,并不道是家里边,进去看看妻子。
那涂山氏也晓得丈夫之性孤古乖怪,也并不出门外来看看丈夫。
不几年间,洪水平定,尧帝赐禹王玄圭,告成其功。后来虞舜把天下亦让与他,涂山氏做了皇后,岂不是个有才有德的?但当日也不曾有人说他怎的标致,此正是贤圣之君在德不在貌也。
后来传了十六、七代,传到履癸,是为帝桀。平生好勇,力敌万人,两手能伸铁钩;贪虐荒淫,伤害百姓。曾去伐那诸侯。
有施氏见桀王无道,无计可施,止有一女,名为妹喜,生得十分美貌,多才多技,堪以进献。那桀王果然一见魂迷,无事不从,无言不听。把百姓之财尽数搜索拢来,如水用去;将那珍馐百味堆将起来,肉山相似。造下许多美酒,倾在池中,可通船只往来;两边的酒糟迭起成堤,人到上面可望十里。凡游览至此,上边打一声鼓,下边人低头叩到池中饮酒,就像牛吃水的相似,叫做牛饮,不下有三千余人,妹喜方以为乐。如此淫纵,万民嗟怨,亏杀成汤皇帝出来,把妹喜杀了,桀王放于南巢。如今江南庐州府巢县地方,就是那无道之君结果处了。此是第一个女中妖物也。
『夏王的天下传到商时,商朝代代也有贤圣之后,只是平平常常,也无才德之显。直传到二十八代,生一个纣王出来。
他天性聪明,作事敏捷,力气勇猛可以抵对猛兽。说来的话都是意想不到的,如有人欲谏止他,就先晓得把言语搪塞在先,人却开口不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他却有无数巧言搪塞过了。终日兴工动作,做那舆马宫室之类,件件穷工极巧。就爱上一个诸侯有苏氏之女,名唤妲己。宠幸异常,惟其所好,无不依从。当初夏桀无道做下的酒池肉林也就摹仿他做将起来。又叫宫中男女赤体而行淫污之事,随地而做,也不怕触犯天帝。宫中开了九市,长夜酣歌,沈湎不散,朝政不理,四方怨望。妲已看见人民恨他,威令不行,乃重为刑辟,以火烧红熨斗叫人拿着,手就烂了;更立一铜柱,炭火逼红,叫人抱柱,立刻焦枯,名为炮烙之刑。还有许多惨刻刑罚,却难尽说。那纣王只要妲己喜欢,那里顾得后来?武王兴兵伐纣,纣王自焚而死。
假使妲己有这个美色,没有这种恶纔,也不到得这地方,此又是一个有色有才的妖物证见了。那时武王之父文王是个圣人,就有一个母亲后妃最是贤德。其纔又能内助,并无妒心。文王姬妾甚多,生了百子,果然千古难得的。当日就有《关罘、《麟趾》之诗,诵他懿德。尚有人讥刺道:“此诗乃是周公所作,若是周婆决无此言。”这不是讥刺后妃,只为天下妒妇多了故作此语,越显得后妃之贤不可及了。到后来周幽王时,又生出一个妖物,却比夏商的更不相同,几乎把周家八百年的社稷一时断送了。这个妖物叫做褒姒。虽则是幽王之后,其来头却在五六百年前夏时就有种了。』众后生道:『这个妖物果是奇怪,怎么夏时就种这个祸胎在那里呢?』老者道:『夏德衰了,褒姒之祖与夏同姓,那时变作二龙降于王庭,乃作人言,“我乃褒国之君也。”夏王怒而杀之,那龙口里吐出些津沫来,就不见了。臣子见是龙吐出的,却为奇异,就盛在水桶之内,封锢在宝藏库中。直到周厉王时,到库中打开桶来看时,那津沫就地乱滚,直入宫中,撞到幼女身傍,就不见了。此女纔得十二三岁,有了娠孕。是时民间有个谣言道:『压弧箕服,实亡周国。”后来乡间一个男子手拿山桑之弓,一个妇人手拿草结之衣,上街来卖,市人见他应着重谣,就要报官,二人慌忙逃窜。适然撞着有孕的童女,生下一个女儿,弃于道傍。那对夫妇怜悯他,收养在怀,逃入褒国。后值褒君有罪系于狱中,遂将此女献上。周王见他美貌,收在后官。举止端庄,并不开口一笑。若论平常不肯笑的妇人,此是最尊重有德的了。那知这个不笑,却是相关甚大,得他一笑,正是倾国倾城之笑,故此一时不能遽然启齿。周幽王千方百计引诱着他,褒姒全然不动。那时周王国中有令,凡有外寇之警,举起烽台上号火为信,都来救应。幽王无端却放一把空火,各路诸侯来时,却无寇警。
褒姒见哄动诸侯扑了一空,不觉哑然一笑。后来犬戎入犯,兵临城下,幽王着急,烧尽了烽台上火,那诸侯只当戏耍,都不来了。幽王遂被犬戎所杀。却不又是一个亡国的妖物么?如此看来,纔全德备的妇人委实不大见有。』众少年接口道:『亡国之妖颠倒朝纲,穷奢极欲,至今人说将来,个个痛恨,人人都是晓得的。昨日前村中做戏,我看了一本《浣纱记》,做出西施住居薴萝山下,范大夫前访后访,内中唱出一句,说“江东百姓,全是赖卿卿”。可见越国复得兴霸,那些文官武将全然无用,那西施倒是第一个功臣。后来看到同范大夫两个泛湖而去,人都说他俱成了神仙。这个却不是纔色俱备、又成功业、又有好好结果的么?』老者道:『戏文虽则如此说,人却另有一个意思。看见多少功成名遂的人遇着猜忌之王,不肯见机而去,如文种大夫,毕竟为勾践所杀。故此假说他成仙,不过要打动天地间富贵功名的人,处在盛满之地,做个急流勇退的样子,那有真正成仙的道理?我在一本野史上看见的却又不同。
说这西子住居若耶溪畔,本是一个村庄女子。那范大夫看见富贵家女人打扮,调脂弄粉,高髻宫妆,委实平时看得厌了。一日山行,忽然遇着淡雅新妆波俏女子,就道标致之极。其实也只平常。又见他小门深巷许多丑头怪脑的东施围聚左右,独有他年纪不大不小,举止闲雅,又晓得几句在行说话,怎么范大夫不就动心?那曾见未室人的闺女就晓得与人施礼、与人说话?说得投机,就分一缕所浣之纱赠作表记?又晓得甚么惹害相思等语?一别三年,在别人也丢在脑后多时了,那知人也不去娶他,他也不曾嫁人,心里遂害了一个痴心痛玻及至相逢,话到那国势倾颓,靠他做事,他也就呆呆的跟他走了。可见平日他在山里住着,原没甚么父母拘管得他,要与没识熟的男子说话就说几句,要随没下落的男子走路也就走了。
一路行来,混混帐帐,到了越国。学了些吹弹欲舞,马扁的伎俩,送入吴邦。吴王是个苏州空头,只要肉肉麻麻奉承几句,那左右许多帮闲篾片,不上三分的就说十分,不上五六分就说千古罕见的了。况且伯嚊嚭暗里得了许多贿赂,他说好的,谁敢不加意帮衬?吴王没主意的,众人赞得昏了,自然一见留心,如得珍宝。古语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那吴王既待你如此恩情,只该从中调停那越王归国,两不相犯。
一面扶持吴王兴些霸业,前不负越,后不负吴,这便真是千载奇杰女子。何苦先许身于范蠡,后又当做鹅酒送与吴王。弄得吴王不理朝政,今日游猎,明日彩莲,费了百姓赀财,造台凿池,东征西讨,万民皆怨。兵入内地,觑便抽身,把那个共枕同衾追欢买笑的知己抛在东洋大海。你道此心如何过得?希图回到越国,趁着半老丰姿,还要逞出许多功劳,许多娇爱,更要驾出越国夫人之上,受用不了。那知范大夫一腔心事也是侥幸成功。万一夫差是个精细的人,不听伯嚭邪言,信着伍员的好语,也不见得这个败坏。又万一暗里图谋,那勾践一朝命短,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虽有些工夫也不到得这样圆成。况且阴谋诡秘,有许多不可告人的话头;下贱卑污,有许多令人不忍见的光景。到那吴国残破之日,范大夫年纪也有限了,恐怕西子回国又把旧日套子,断送越国,又恐怕越王复兴霸业猛然想起平日勾当,有些不光不明,被人笑话。况且范蠡出身,又是楚之三户人氏,即今吴江县地方,原自姑苏属县。以吴之百姓为越之臣子,代谋吴国,在越则忠,在吴则逆。越王虽在流离颠沛之中,那臣子的本未、君臣的分际,却从来是明白在心里的。到了归国时节,霸业复兴,兵多粮足,别的俱不在心上。
单单只有这几个谋国之臣怀着鬼胎,倘或猜忌之主,无心中有些触犯,一朝追究,未免害了自己的身家。故此陡然发个念头,寻了一个船只,只说飘然物外,扁舟五湖游玩去了。那五湖也只有七八百里开阔,难道人踪迹不到的?后来人都说越王长颈乌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那知范大夫句句说着自家本相,平日做官的时节,处处藏下些金银宝贝,到后来假名隐姓,叫做陶朱公,“陶朱”者,“逃”其“诛”也。不几年间,成了许多家赀,都是当年这些积蓄。难道他有甚么指石为金手段么?那许多暧昧心肠,只有西子知道。西子未免妆妖做势,逞吴国娘娘旧时气质,笼络着他。那范大夫心肠却又与向日不同了:与其日后泄露,被越王追寻起来,不若依旧放出那谋国的手段,只说请西子起观月色。西子晚妆纔罢,正待出来举杯问月,凭吊千秋;不料范大夫有心算计,觑着冷处,出其不意,当胸一推,扑的一声,直往水晶宫里去了。正是:“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那后生道:『老伯说来差矣!那范大夫湖心中做的事,有谁作证?你却说他如此?』老者道:『我也不是证见,我也不肯诬他。却见《野艇新闻》有《范少伯水葬西施传》,《杜柘林集》中有《洞庭君代西子上冤书》一段,俱是证见。至今吴地有西施湾、西施浜、西施香汗池、西施锦帆泾、泛月陂,水中有西子臂、西施舌、西施乳,都在水里,却不又是他的证见么?他若不葬在水里,当时范大夫何必改名鸱夷子?鸱者,枭也。夷者,害也。西施一名夷光。害了西施,故名鸱夷。战国时孟子也说西子蒙不洁,人皆掩鼻而过。就是葬在水里,那不洁之名还洗不干净哩!』有一人道:『兄言之谬矣!从古来赞美西施的,直把个天地间至妙绝佳的抗州一个西湖比他。苏东坡题一首诗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如此说来,难道东坡不如你的见识不成?』老者道:『这坡老看得西湖景致好了,没得赞赏,偶然把个古来美色的妇人比方,其实不是赞赏西子。其中还有一个意思,至今还没一个人参透这段道理:天下的湖陂草荡,为储蓄那万山之水,处处年年,却生长许多食物东西,或鱼虾、菱芡、草柴、药材之类,就近的贫穷百姓靠他衣食着活。唯有西湖,就在杭州郡城之外,山明水秀,两峰三竺高插云端;里外六桥,掩映桃柳;庵观寺院及绕山静室,却有千余;酒搂台榭,比邻相接;画船萧鼓,昼夜无休。无论外路来的客商、仕宦,到此处定要破费些花酒之资。
那本地不务本业的游花浪子,不知在内嫖赌荡费多多少少。一个杭州地方见得如花似锦,家家都是空虚。究其原来,都是西湖逼近郡城,每日人家子弟大大小小走到湖上,无不破费几贯钱钞。前人将西湖比西子者,正说着西湖无益于杭城,却与西施具那倾国倾城之貌有害吴国意思一样。如今人却重了东坡的纔名,爱看了西湖景致,不曾参悟到这个所在故耳。只有一个推官胡来朝湖心寺柱上题一对联,却道破此意云:四季笙歌,尚有穷民悲夜月;六桥花柳,浑无隙地种桑麻。
其余题咏甚多,都是外处往来游客暂时流寓,无非形容西湖佳妙之处,还要嫌憎那胡推官道学气哩。还有个小小故事说与你们听了。近日吴中有个士夫,宦游经过越地,特特买舟选骑,直到薴萝山边。看见山明水秀,游观不尽,便哼哼的做起诗来,赞得西子不知到甚么天仙地位,还要寻个媒人选聘女子,依稀沾些西子风味回去。正在访问,那知走出一个乡老来,说得极妙:“你道西子是个国色天香,当初乃是敝地一个老大嫁不出门的滞货,偶然成了虚名。若果然绝色奇姿,怎么肯送到你下路受用!”那士夫一个没趣,即刻起身去了。』众后生拍手笑道:『这老老,倒有志气占高地步,也省得苏州人讥笑不了。』
正待走动,欲将蔬酒排下,吃个尽兴。抬头忽见天上乌云西坠,似有『山雨欲来』之状,俱各抢地拱手,称谢而散。
总评人知小说昉于唐人,不知其于漆园庄子、龙门史迁也。
《庄子》一书寓言十九,大至鵾鹏,小及莺鸠、鹪鹩之属,散木鸣雁,可喻养生;解牛赒轮,无非妙义。甚至诙谐贤圣,谈笑帝王,此漆园小说也。史迁刑腐著书,其中《本纪》、《世家》、《表》、《书》、《列传》,固多正言宏论,灿若日星,大如江海,而内亦有遇物悲喜、调笑呻吟,不独滑稽一传也。如《封禅》,如《平准》,如《酷吏》、《游侠》等篇,或为讽讥,或为嘲谑,令人肝脾、眉颊之间别有相入相化而不觉。盖其心先以正史读之,而不敢以小说加焉也。即窦田之相轧,何异传奇?而《句践世家》后,附一段陶朱;庄生入楚丧子之事,明明小说耳。故曰小说不昉于唐人也。艾衲道人《闲话》二则日『水葬西施』,此真真唐突西施矣!然玩其序三代事,皆读史者所习晓,却苍茫花簇,象新闻而不像旧本。至于西施正传,乃不径接着褒姒,反从他人说浣纱赞美西施,无心衬人,覼覼缕缕,将一千古美姝说得如乡里村妇,绝世谋士,说得如积年教唆。三层翻驳,俱别起波纹,不似他则一口说竟。解『鸱夷』、解『夷光』、注西湖诗、谈选女事,皆绝新绝奇,极灵极警,开人智蕊,发人慧光。虽漆园、龙门,何以如此!唐人不得而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