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歌赋>国学名著>阅世编>卷十

《阅世编》卷十· (清)叶梦珠

◎居第一

昔人谓苑囿之废兴,洛阳盛衰之候也。信哉是言乎!余幼犹见郡邑之盛,甲

第入云,名园错综,交衢比屋,??列廛,求尺寸之旷地而不可得。缙绅之家,

交知密戚,往往争一椽一砖之界,破面质成,宁挥千金而不恤。一旦遭逢兵火,

始而劫尽飞灰,继之列营牧马。昔年歌舞之地,皆化为荆榛瓦砾之场。间或仅存

百一,而胥原之后,降于圭窦荜门,王谢堂前,多非旧时燕子,始知萧李二相,

良足师也。然金谷楼台,鞠为茂草,平泉花石,终属他人,理势必然,其可若何?

因略举其箸者,列叙其原委,至于考其遗址,半没荒烟,子孙莫稽世泽者,可胜

道哉!可胜道哉!

故相徐文贞公以三朝元老,赐第于松城之南,三区并建,规制壮丽,甲于一

郡。百余年间,簪缨奕叶,子孙世居。有明之末,相国元孙澹宁本高以羽林起家,

列爵太傅,避兵出城。鼎革以后,遂为闲馆。顺治四年丁亥,提督苏、梭、常、

镇总兵官张公天禄来驻吾松,因前任吴镇以叛伏法,廨宇不利,别择公馆,暂借

赐第,非遂以为衙署也。是以门第堂额,悉仍其旧,惟东西置栅,以时启闭,署

曰辕门而已。及张帅罢去,马镇逢知继来,遂多更改。戊戌、乙亥之间,忽将门

前街道拆开,大启巍宇,署提督军门,造仪门于大门之内,移照墙于带水之南,

一如抚院军门制度。建牙列戟,居然行台矣。东西两第,旧为宾馆将厅,至是废

旗鼓,改园亭,建射堂,兼三第而一之,基址环匝,有逾里许,漕白二粮,依旧

房主输纳也。顺治十七年庚子,科参马镇,奉旨行讯,中有一款,占据故相赐第

即此。时接任梁公化凤,提督全省地方,现任驻札不便,判归原主,当事者建议

暂估房价几千金,称还故相子孙,除其两税,俟钱粮有余之日,鼎建提督衙门,

然后还房取值,徐相子孙已领库银,今竟卖为官舍矣。

钱相国机山先生第,即当文贞赐第之后,南面临流,门宇宏敞,亦一城之甲

第也。其先为冯廷尉廷冈先生所建。相传正厅乃吾家故物,先大夫东瀛公即世,

吾高曾不守,弃于冯氏,自浦东五灶港移建于郡城,故老犹能述之,价止一二十

金,其实值几百金,后楼雄峙,北望九峰,在一览中。冯氏衰,转售于机山。顺

治二年乙酉八月初三日,大兵下松城,总戎李虎痴成栋建牙于内。次年,李帅调

征闽、广,既平南土,留镇粤东,家属尚居松署。五年戊子,李帅叛,诏籍其家,

此第遂没入官,竟为公所。后此提督、总戎既定驻,于徐氏赐第,往往将佐居之,

近为游戎成国?延私第。康熙十三年甲寅夏,成将调征浙衢,临发,内厅灾,未

几,成殁于阵,今不知谁属,门堂后楼犹存。

顾氏赐第,乃先朝神庙时特旌高义清宇顾光禄正心也。在府治南,城隍庙之

西,门楼龙额金书,特命嘉义,制极壮丽。盖清宇尊人左山先生兄弟,历官大参,

家故丰腴。清宇再四滋大,助田五万余亩,以资各役之费,又出粟赈饥,全活者

众,两台使上其事,朝廷嘉之,赐爵光禄丞,建坊启宇,恩典有加,故居第与大

臣等,余幼时犹及见其盛也。顺治乙酉八月,毁于兵,中堂及两庑诸佐室犹存。

其后,流为营兵所居,马矢瓦砾,几与山等。顺治中,好事者募资公买,将建镇

府生祠,复营内厅门宇,大工未就,会镇、府相继罢去,工亦中辍。

顾园在东郊之外,规方百亩,累石环山,凿池引水,石梁虹偃,台榭星罗,

曲水回廊,青山耸翠,参差嘉树,画阁朦胧,宏敞堂开,幽深室密,朱华绚烂,

水阁香生,禽语悠扬,笙歌间出,荡舟拾翠,游女缤纷,度曲弹筝,骚人毕集,

虽平泉绿野之胜,不是过也。再世相传,子孙犹能善守。凡宦流雅集,名流胜会

以及往来过客,莫不于此寻芳觞咏,殆无虚日。鼎革以后,顾氏聚族而居,游人

罕得入矣。裔孙承富厚之余,但习豪华,操家无术。驯至顺治之季,反因义田逋

赋,毁家卖宅以偿,堂宇尽废,而山水桥梁,犹如故也。康熙之初,积逋愈甚,

征输益严,遂并花石而弃之,嵌奇险怪之石,玲珑生动之姿,不能遇米颠之拜,

而悉为劫烬之灰,乃知切石卧于梁园,艮岳徒供炮具,犹为幸也。内有一峰雄峙,

乃天然生就,非藉积累而成,高十余丈,俯阚诸峰,有飞舞之势,非数百人不能

举,故至今尚存。相传载此石归时,忽沉于泖,募习水者以巨ㄌ下牵挽之,其下

更得一石,合之乃其座也,一时惊传,谓有神助,迄今独逃劫外,不信然哉!

朱太史第,当府治之后,其先为文石先生,以庶常起家,历官少司成。从子

叔熙为子衿时,早出,道经此地,值某绅营建上梁,叔熙着白袷,立而注视,为

绅仆所诃斥。叔熙顾谓其仆曰:“善为之!吾将鸠而居焉。”未几,某绅弃世,

嗣子凌夷,叔熙登第,果售于朱,可谓言大而非夸矣。其后叔熙捐馆霞城,许都

谏得之,朱太史积,叔熙从子也。崇祯癸未登进士,选庶常而原第复归朱。鼎革

之际,避兵出城,弃为闲舍。李帅虎痴之调征闽、广也,提督吴胜兆来驻松城,

以李帅家属尚居钱相国第,故别择公馆,遂即太史第而居焉。顺治丁亥,四月,

吴镇以叛伏法。张桂吾天禄继任,建牙于徐文贞公赐第而以朱第为中军将受银打

里所居。其后改建门宇,居然营署矣,基址数亩,岁累朱氏赔粮。太史即世,嗣

子彦则食贫,素心李学宪愫彦则外翁也,深为婿谋,莫如卖为官舍,其如营称借

居,无从措价。适娄县新分,暂驻西郊仓城,公事入城,多所不便,谋建县治,

工费又繁。素心商诸马帅逢知及中军将王守宇嘉会,将朱第卖为县治,收领价银,

别置府西唐氏故第为中军驻札之所,呈明各台,以朱第为公占,蠲其两税,即今

娄县治也。然为缙绅居第,已为宽敞,为邑治公所,则内衙湫隘。自楚中孟道脉

来令娄邑,稍增式廓,后人赖之,然而较诸邻邑规模,正多未备也。

王大京兆第,故京兆尹王公为溪庭梅所居也。南面临衢,重堂邃宇,为东关

第一甲第。鼎革之际,公虽避兵他徙,旋以李镇调走,各绅入城,公遂迁归故第,

是以从未有营弁借居焉。后数年,京兆即世,家传清白,公子祥符、王路俱食贫,

各就便迁居乡里,稍稍不无残毁。又以马镇刚愎,弁兵充斥,虑为占据,因小就

价,于营将张游戎为公馆。后张去任,此馆遂虚。康熙十二年癸丑,士绅

偿价,改建嵩高书院,崇奉提帅杨公捷生位,因诸生上匾额者谀词过甚,杨公谦

不敢当,遂即其内楼改为玉皇宝阁,奉迎玉皇圣像,供于其上,规制尤极宏丽焉。

林太守第,在普照寺西界,与寺连。相传故华亭陆昭侯旧第址也。林之先,

有讳景阳者,历官太常卿。太守仁甫以任子承家,保世滋大,居第极为宏丽。鼎

革之际,为中军将高谦占居,其后高升任粤东,家属尚留松郡。高后叛入海岛,

此第籍没入官,遂为郡长侯代交任之所。顺治季年,提帅梁宫保输价于官,营为

别业,鸠工修葺,费甚不资,轮奂有加于旧。未几,梁公卒于官,继任王公公定,

复偿价得之。王公升镇海大将军,移驻京口,此第赁为商居,林氏子孙,莫敢过

而问矣。

张都谏第,在通波门之东偏,面南背城,故太常张讠刃庵先生掌工垣时所居

也。其先为石笋里倪慧珠中翰故业。倪氏富甲海上,松郡北城一带,强半属倪,

此特其一耳,故豪华之习,奕叶相承。中翰卒,传子子一,踵事而式廓之,少年

裘马之场,选伎征歌之会,靡不极当时之盛。士之浮薄者,翕然景从,而钱生清

?为其最,戏将城居子弟美秀而文者,体仿名姝,编列花案,雌黄甲乙,度曲填

词,自朱门公子以迄下里小儿,一无所避,众共疾之。一二大老主持于上,群掠

其家资,而共诉于学使者。时史公伟督学三吴,将置于辟,太常长公子,中翰婿

也,与子一为内兄弟,时太常公初掌户垣,奉敕督饷吴中,举劾黜陟,一如代巡,

郡县望风屏息,事必咨请而后敢行,是以清?伏法,子一获免,然道路侧目,城

中不敢驻足,因以此第转售于太常公子蓉左司理,司理扩而葺之,改建后楼三层,

九峰尽于一览,价费二千余金,备极壮丽,时崇祯壬午岁也。不三载,而遭逢鼎

革,太常父子避兵于乡,此第犹为子仆居守,营兵未尝入焉。及太常即世,城守

营督宋游戎与司理情谊交好,因而立券借居,继任者遂以为公所,然而门堂匾额

不改都谏之旧,顺治中予犹见之。至马镇擅改相府为铃阁,其属从而效之,列辕

门,设外屏门,署城守,居然公馆矣。其初,二第并列,??辐辏,今皆毁为牧

地,伍伯以时角射,即使完壁归赵而四顾无邻,不堪宁止,乃常年两税,徒累房

主,汶阳无复返之期,何耶?

董中丞第,在府治南,集仙街之西,故大中丞有仲先生抚浙时所居也。南面

临街,当钱相国居第之后,规制虽逊于相府,然而重堂邃室,亦称壮丽。犹忆崇

祯十三年,庚辰之夏,予以就试入郡,时中丞新拜抚浙之命,门宇修整,建牙列

戟,候迎将吏,陈兵班马,鹄立成行,亦一时之盛也。鼎革之际,中丞业已归里,

避兵出城,此第遂为营兵残毁。顺治三年丙戌,予再过之,自街及室,一望洞然,

门垣俱废,窃叹者久之。其后不一、二载,竟为瓦砾之场,当年故迹,不可问矣。

子孙纵有贤达,亦何所施其光复之术耶?

◎居第二

陆文裕公第,在抚院行台之南,故少宗伯宫端学士俨山先生所建也。基址宽

广,堂宇宏邃,外门面西临衢,内设高墙,南面临沼门,题学士第,乃宾山张宗

伯笔也。重堂复道,庭立三门,俨然相府规制,盖以大拜须次故耳。其后文裕虽

殁,子孙聚族而居,东有高阁,当学宫之后,曰邻黉。予尝与陆氏子弟会课于上。

又东北为家庙,藏公之刻集并公手书石拓存焉。中堂五楹,制极宽敞。崇祯甲申

之夏,初闻邑城中少年子弟,校武艺于中者凡匝月。地?坚固无损,在他室则立

碎矣。乙酉之后,陆氏衣冠济济,聚居如故,涂?虽渐凋残,堂构宛然无缺也。

康熙改元诏,移崇明水师二千人驻防海邑,王协将光前择第而居,陆氏虑为公占,

预将中堂毁去,虽幸免一时骚扰,不四五年,上从职方臣张宸议,命水师仍归海

外,而陆第不能复完,论者惜之。然吾邑居第无百年而不易姓者,惟此相传为最

久,计年百五十余,递世六、七叶矣,至今犹未有他族逼处也。

世春堂,在北城安仁里,潘方伯充庵所建也。方伯为尚书恭定公仲子,学宪

衡斋之弟,奕叶簪缨,一时贵盛,故建第规模,甲于海上。面昭雕墙,宏开峻宇,

重轩复道,几于朱邸,后楼悉以楠木为之,楼上皆施砖砌,登楼与平地无异,涂

金染采,丹垩雕刻,极工作之巧。盖当时物力既易,工费不惜,势使然也。启、

祯之间,潘氏始衰,售于范比部香令。崇祯十一年甲戌夏,遭苍头之变,母子被

杀,嗣君不能守,后楼先毁,旋为西洋教长潘用宾国光居之,改其堂曰敬一,重

加修葺,与旧日无异矣。鼎革之际,宦家邸第,大半残毁于兵,独西洋一脉,有

汤味道若望主持于内,专征文武,往往反为之护持,旅馆不惟无恙,而规制视昔

有加,亦斯第之幸也。康熙五年丙午,罢汤钦天监务,遂严禁西洋之教,凡西洋

人在中国者,并敕归其国,器用食物有仿西洋法者,罪在制造之家,此第遂入于

官。迨九年庚戌,复用西洋南怀仁治历,西洋人又入,今此第仍属西洋教长所居

矣。

乐寿堂,在世春之西,亦潘氏所建以为游宴之地。环山临水,嘉树扶疏,高

阁重堂,丹楹刻桷,园林之胜,冠绝一时,犹郡郊之有顾园也。堂为莫中江学宪

手题,规制备极宏敞,堂前广场数亩,石砌栏围,栏外碧水一池,奇峰叠照,月

榭高临,曲桥远度。山前为月华堂,壮丽相等,而曲折过之。山中有关夫子庙,

有比丘尼庵,有潘氏家祠,须细寻始得,不可一觅而见也。崇祯之季,园亭残毁,

咸池张银台得之,未遑修葺,旋遭鼎革,乃供佛像于中堂,延僧住持。银台既殁,

门宇尽废,惟存一堂,后并毁去,山水如故,而巍堂杰阁,昔年歌舞之地,锄为

菜圃矣。康熙四、五年间,好事者即其故址,改建清和书院,崇奉郡侯张升衢生

位,堂甫草创,张守罢去,工遂中辍。今所存者,惟@@岩危石,草满池塘,不堪

登眺矣。

尊德堂,在城南之东偏,乃赵氏之先为仪宾者所建。此时尚未有城门,宇堂

前犹在城外也。嘉靖中,以倭警筑城,故彻去前堂以外,而移墙门于内,故门内

为中堂。相传初构时,仪宾择吉上梁,盛服待时,坐而假寐,梦见一人示以保定

二字,寤而喜以为嘉兆也,堂成即题其额曰保定堂;其后子孙式微,托小川顾秘

书转于吾外高祖宾山张宗伯公,立契交价,出其银皆镌保定字,乃世庙所赐保定

府上供折色也,其前定之数盖如此。宗伯公致小川成交手札,旧为陆文裕公子孙

收藏,内兄进也近购得之,余尝寓目焉。宗伯既卒于官,公子横塘、勋赞复售于

潘氏,改其堂曰尊德。越三传,充庵之孙元典中翰,清宦中落,其堂遂毁。今城

下门宇巍然者,乃堂之东偏佐室也。崇祯之季,归于乔明怀仪部。今为曹藁城绿

岩居第,规制虽称宏丽,然不及尊德堂远矣。

露香园,在城西北隅,顾氏汇海别业也。其尊人以科甲起家,汇海豪华成习,

凡服食起居,必多方选胜,务在轶群,不同侪偶。园有嘉桃,不减王戎之李,糟

蔬佐酒,有逾末下盐豉。家姬刺绣,巧夺天工,座客弹筝,歌令云遏,后人仿其

遗制,规利成家。迄今越百余年,露香之名;达于天下,较辟强而更胜矣。汇海

有庶弟,少年陷辟,赖先大父力救得免,然而遗业荡然,时向伯兄求恤,初分以

千百金,计久而渐衰,或不能随应,手足之际,遂屡有违言,先大父不从,故汇

海深德先大父,交最好。余幼童时,先大父犹道及之。迨余弱冠,汇海殁久,园

垣俱废,而亭榭山水,尚存什一。汇海嗣君伯露湛能文,余犹及交也。顺治丙申,

伯露卒,无嗣,名园鞠为茂草。康熙初,移驻水师,有司度地,启建营房,乃即

其废址,夷山堙谷,摧枯伐朽,纵横筑室,宛然壁垒矣。今兵归海外旧伍,所建

营房,又为瓦砾荆榛之地。海内被其绣,尝其蔬者,尚以露香为征歌选舞之场也,

亦可为长太息矣。

杜氏第,在小南门水关之内,南面临流,故宦杜象南所居也。明季归于顾宪

副绳所,东西列栅,门宇轩豁,重堂深邃,称壮丽焉。崇祯之季,宪副殁,易代

以后,顾氏子孙不能守,残毁殆尽。顺治十年秋,海寇入浦,直抵闵行,当事者

虑其出没不时,议迁水次仓于城内,相择旷土,因即杜址而筑仓焉,即今之仓场

是也。

黄宪副第,在小南门内,故宪副谷城先生所建也。先生积学盛名,早岁不遇,

相国徐文定公尝执经而受业焉。迨年六十,始第进士,历官山东宪副。有子五人,

归而筑室,五第并建,称一时之盛。鼎革后,子孙式微,堂宇残毁,适因迁仓入

城,侧近五第之后,遂将内第改为仓房,出租贮米,白粮协部丞章泓,因而赁居,

收贮白粮,舂办起运,房主颇得余润。其后协部更易,潘氏含石亦将居第改仓,

借与协丞,而黄氏之仓,不过佃贮仓米,利亦微矣。康熙十三年,白粮改折,而

潘氏之仓,利殆与黄等。

桃园,在北郊之东北二三里,故相徐文定公任子龙与所辟也。初北郊人传露

香园桃种,岁获美利,于是家栽户植,每当仲春,桃花盛开,游人出郊玩赏,不

减玄都、武陵之胜。龙与性朴务质,有圃一区,于其间杂植桃柳,中筑土山,略

具园林之致而已。后见游人日盛,而邻家夸多斗靡,龙与不无起胜之意。遂即土

山,增高累石,桃柳之外,广植名花。土石之旁,层峦叠嶂,构堂榭,施丹垩,

诛茆覆轩,环以柏墙,曰平江一笠;截棕为亭,踞山临水曰翼然;土山下瞰大浦,

危崖壁立,天风海涛,石洞虚中曲折,人可小憩曰徐文定公藏书处;两山夹水,

一亭中立曰在涧;石梁卧波转入文定公祠曰摄摄桥。登土山,势可望海,引浦泉,

潮可灌溉,规方百亩,疏密得宜。崇祯癸未、甲申之间,遂为一邑名胜,经营正

未艾也。会逢鼎革,龙与即世,而地近吴淞,往来孔道,营兵纡途而入,攀花摘

果,园丁不敢问,园遂日废,而荒基漕白,徐氏赔累无已。西洋教长潘国光用宾

故因徐相而来,为徐氏计久远,时与马镇逢知交好,说以土山可以远眺,海寇或

入,可以预备,议将园址助为演武场。顺治十四年丁酉,申报各台,以旧场召佃

升科,而改治桃园为演武之地,除其两税,作为公占,至今因之,然土山孤立,

旷地日渐剥削,无复旧观矣。

陈冏卿第,故太仆沪海先生所建,在县治东南,重门东向,朱楼环绕,外墙

高照,内宇宏深,亦海上甲第也。冏卿正道端方,人不敢干以私,而力持大体,

于缙绅中声望既隆,尊严特甚,故私居俨若公廨,年八十余卒。子同叔,无嗣,

族子皆争继,家业遂废,门第之宏敞,予犹及见之。鼎革以后,往来上台,尚借

为公馆,其未甚残毁可知。顺治中,族人毁废殆尽,今城隍庙中石砌,即其堂前

故物也。有别业竹素与居第临街相对,方广数亩,多山水亭台之胜,明末冏卿嗣

子售于襟宇陆封翁,今改门向东街,一传再传,为陆氏世业矣。

张银台第,在城南大街之西,其先亦潘氏世业也。银台咸池公继室为充庵先

生孙女,故潘氏衰,第归咸池,南面临街,高门邃宇,称轮奂焉。以前有潭澄数

亩,后虽比屋为屏,人犹称为水潭张氏。崇祯间,银台虽家居闲住,而声势之盛

与现任等。犹忆乙亥之冬,董大宗伯文敏公孙女归于银台仲子瑞锡,文敏亲送到

门,威仪甚盛。鼎革以后,门祚遂衰。银台既殁,第亦寻毁,今锄为菜圃,当年

胜地,不堪复问矣。

◎纪闻

崇祯初,华亭钱机山龙锡以相被召,过辞陈眉公继儒。眉公曰:“拔一毛而

利天下。”机山莫解所谓,及入都后,经略袁崇焕以诛岛帅毛文龙为请。钱悟曰:

“此眉公教我者耶?”亟报可。未几,本朝兵大入,怀宗皇帝深以诛毛为憾,袁

至磔而钱论戍,几至不测。盖当时士大夫谒征君者,必强令赠言,不得则不欢,

眉公一再让,则缓颊不暇计当否矣。

韩城薛相国国观逮入都,待命僧舍,赐死旨出,时方半夜,御史郝晋衔命而

往,韩城仓皇出曰:“君夜至,仆有处耶?”郝曰:“王陛彦已有旨决矣。”时

韩坐陛彦事逮,因惊曰:“仆与陛彦同决乎?”郝曰:“不至此,行且有诏。”

语未毕,金吾入,令跪受命,读至籍没,韩城再拜起曰:“幸甚,不籍臣,不知

臣贫。”取片纸就机上大书曰:“谋杀臣者,袁恺、钱谦益、吴昌时也。而吴昌

时为尤甚。”金吾悬尺组于梁间,组出上方如琴弦。御史曰:“相公肥硕,恐中

绝。”韩城自起引之再三,曰:“足矣。”延颈而死,亦无戚容。金吾以所书纸

复命。帝问近臣曰:“吴昌时为谁?”近侍素习昌时,诡以不知对。其后昌时竟

斩西市,韩城愚愎,然死非其罪,人颇怜之。

崇祯三年庚午,袁崇焕以失事论磔,祖帅大寿闻之惧,遁归宁远。时阳羡周

延儒初相,客有以边事见者,盛述祖帅之有方略,袁督弗听,以至于败。阳羡心

识其言。明日,上召辅臣以辽帅为问。阳羡对曰:“祖大寿可。”帝曰:“是方

遁去,宁可用也?”阳羡曰:“大寿之遁,恐以罪督连坐耳!两人实相左。”具

奏客语。帝曰:“果尔!可作一谕来。”阳羡顿首出,明日进谕稿,中叙客所述

事以奖其忠,帝为手书,令中贵赍往。祖帅泣曰:“朝廷能知我心。”始受命,

其后固守关东十余年。阳羡去国,帝叹曰:“周延儒尚知边事!”颇有复召意。

时吴昌时以失职告归,侦知帝旨,具语阳羡。阳羡大喜,日夜谋复出,合具四万

金辇以北,遂得特召。时山东盗贼充斥,镇将杨御蕃颇以剿抚自任。而刘帅泽清

在临清,虽充总兵官实无事权。及闻阳羡出,即从临清置驿至扬州,日具塘报,

上相君幕府,且治楼船,请由水道入,阳羡难之。泽清曰:“有某在,盗敢近相

君舟耶?”遂从水由中道,泽清具戎服入谒,言东省盗不足忧,使朝廷以招抚便

宜假某,不日平矣。且进二万金为道里费,阳羡欢甚,比入都,则韩城方赐死,

两次辅皆失眷,帝虚己以听奏对,至称先生而不名,且许坐论,皆累朝辅臣所未

有也。其所登用者,冢宰郭三俊、总宪刘宗周、学士黄道周,皆一时耆硕,人望

颇洽。而吴昌时亦即家起仪部,调文选,于是附丽者日众,而贿赂公行矣。于边

帅则用薛敏忠,于督抚则用范志完,于东帅则废杨遇蕃而用刘泽清。帝皆从之。

已而枚卜次辅为兴化吴?、晋江蒋德?、黄景?。兴化由阳羡得入,既入则猜嫌

大著,所以督师之命,人谓阳羡阴主之,未出国门,竟坐逗留下狱,时在言路者,

上章相诋击无虚日,阳羡贪纵状亦日闻,上命大金吾骆养性侦得其实,心恨之,

未遽发也。会本朝兵入蓟,阳羡不得已而请督师,得俞旨,诸督、镇咸听节制。

本朝兵将归,扼于险,镇臣吴三桂欲邀之,阳羡不许。本朝兵既出塞,得还朝,

阅月放归。时吴昌时已被劾,至廷讯而阳羡逮矣。其逮也,华亭许给事誉卿走与

别舟次,毗陵士大夫无一人送者,即其弟正儒亦自毗陵返。阳羡执誉卿手曰:

“向我召而北,日上谒者以数百十计时,君不来;今吾逮而北,登舟者,惟君一

人,乃知君之重也。”誉卿曰:“君之召也,值老母病,不获送,今老母幸无恙,

而公此行,事未可知,是以来。”阳羡瞿然曰:“吾此行何以自处?”誉卿曰:

“上遇公深矣,不若早自为计。”阳羡色不怿。誉卿从至云阳乃返。其后阳羡赐

死,旨出,与大司寇张忻悲泣不能自止,官校抱持始引决。誉卿曰:“固也,吾

于云阳见之矣。”

陈卧子曰:“声音,惠逆之先见者也。”昔兵未起时,中州诸王府,乐府造

弦索,渐流江南,其音繁促凄紧,听之哀荡,士大夫雅尚之。因大河以北有所谓

夸调者,其言绝鄙,大抵男女相怨离别之音,靡细难辨,又近边声。自此以后,

政事日蹙,兵满天下,夫妇仳离者,不可胜数。因考弦索之入江南,由戍卒张野

塘始。野塘,河北人,以罪谪发苏州太仓卫,素工弦索,既至吴,时为吴人歌北

曲,人皆笑之。昆山魏良辅者善南曲,为吴中国工。一日至太仓闻野塘歌,心异

之,留听三日夜,大称善,遂与野塘定交。时良辅年五十余。有一女,亦善歌,

诸贵争求之,良辅不与,至是遂以妻野塘。吴中诸少年闻之,稍稍称弦索矣。野

塘既得魏氏,并习南曲,更定弦索音,使与南音相近,并改三弦之式,身稍细而

其鼓圆,以文木制之,名曰弦子。时王太仓相公方家居,见而善之,命家僮习焉。

其后有杨六者,创为新乐器名提琴,仅两弦,取生丝张小弓,贯两弦中,相轧成

声,与三弦相高下。提琴既出而三弦之声益柔曼婉扬,为江南名乐矣。自野塘死

后,善弦索者皆吴人,范昆白、陆君赐、郑廷琦、胡章甫、王桂卿、陆美成其尤

著者也。昆白先死,君赐等分派有三,曰:太仓、苏州、嘉定。太仓近北,最不

入耳。苏州清音可听,然近南曲,稍失本调。惟嘉定得中,主之者陆君赐也,其

人多诡辞大言,能作鸟声,数年前犹到松,顾见山佥宪常客之。

吴中新乐,弦索之外,又有十不闲,俗讹称十番,又曰十样锦。其器仅九:

鼓、笛、木鱼、板、拨钹、小铙、大铙、大锣、铛锣,人各执一色,惟木鱼、板,

以一人兼司二色,曹偶必久相习,始合奏之,音节皆应北词,无肉声。诸闲游子

弟,日出长技,以鼓名者,前有陆勤泉,号霹雳,今为王振宇。以笛名者,前有

某,今为孙霓桥,以吹笛病耳聋,又号孙聋。若顾心吾、施心远辈,或以铙名,

或以钹名,皆以专家著者也。其音始繁而终促,嘈杂难辨,且有金、革、木而无

丝、竹,类军中乐,盖边声也。万历末与弦索同盛于江南。至崇祯末,吴阊诸少

年,又创为新十番,其器为笙、管、弦。

甲申之变,相传开彰义门献城者,曹化淳也。据山东总兵杨御蕃塘报,又云

是兵部尚书张缙彦。其后明纪编年及纪事本末,俱不载缙彦事。窃疑缙彦归顺本

朝,见在仕途,载笔者为之讳耳。顺治辛丑,松江城守营游击张国俊曰:“开彰

义门者,京营副将韩济明也。”国俊亦京营武职,城将陷时,从济明在城,见其

事。郝大司马惟讷曰:“曹公故司礼监,坐城时,事急,值运面饼上城,当分给

军士,曹欲他往,漫谓众军曰:‘你们散了罢!’其意似指面饼,而众军闻言大

哗曰:‘官令我等散矣。’遂纷纷下城,不可复止。”然则谓化淳献城,亦非无

因,但不知缙彦开城之说,又何所据也。

今满州称朝廷曰憨,即可汗二字也,二字合呼成憨音。称太祖曰太憨,太宗

曰四憨。太祖果于杀戮,凡杀辽人十次,初杀贫人,后杀富人、恶人(即识字者),

名目不一。有一次,杀不畜猪犬者云:“家无六畜,其意在逃也。”辽人百仅存

一。太宗立,即加抚恤,遂得其用。今人但见辽人建牙佩印,薰灼炫目,比于南

阳贵人,而不知其老者皆锋锷之余,少者皆死亡之孤也。福建学道范君,自言在

辽为买卖人,一日忽被绑去,不知所谓,其叔尤之曰:“若平日惯好着靴帽,今

取死矣。”忽大人本行头(人名)来点阅,驱其叔及同巷数人,俱被杀,范独得

留,亦不知其由也。且曰:初得辽阳,亦无诛戮,有李卫官者,讦告屯民盗粮,

遂成大狱,一屯皆空,从此有十次之祸,其端皆起于讦告也。范君又言,满州有

偷马蛮子屯,其人皆辽人,自称曰旧人,今辽人通称旧人矣。其人曰满州者,即

建州。章京,即将军也。

太宗得明副将何可纲,爱其才气,欲降之,可纲不从,令左右说之百端,终

不从。太宗亲问其故,可纲曰:“我尝为诸生,读孔子书,知君臣大义。今日惟

求速死耳。”等语云云。遂死。死后,太宗深叹美之,因曰:“孔子之教,其美

如是!”即命立学宫于盛京,亲致祭焉。国家尊圣右文之端,何公一人启之也。

清书,乃太祖时满州人大海所制也。学校既立,太宗与海讲明纲常伦理,乃

禁同姓婚娶及其他律例条约数十事,海与有力焉。其人聪敏绝伦而质颇秀弱,从

太宗征蒙古,中道渴死。

左梦庚,崇祯中平贼将军良玉子。性敏给,颇拳勇,其客或前谀曰:“继世

为侯王,其在长公乎?”良玉作色曰:“予子不材,吾死后得牧牛十头,种二顷

地,幸乞活,足矣!使为将,必堕吾家。”梦庚之妻,王世忠女也。世忠本海西

女真种,其上世部落,分为南朝关。南朝关为本朝所并,世忠时年八、九岁,其

家人负之入塞,明神宗怜之,养于宫,及长积阶至抚夷总兵官。崇祯时以墨废。

世忠身长七尺,美须眉,一目微眇,颇善言笑,常至我松,主姜神超先生家,后

移家至楚依良玉,良玉以其素贵,即娶其女为梦庚妇。既婚,梦庚昵其妇,妇能

为女真语,梦庚效之甚习,其媵仆又为言大清风土及畜牧射猎形势,梦庚心好乐

之。甲申春,本朝定鼎燕京,世忠辞良玉北去,见摄政王,王授以美官,良玉不

知也。梦庚独心喜。弘光初立,朝政浊乱,良玉遣其监军御史黄澍入朝,面诟大

学士马士英于朝房,士英惧良玉不敢动,归具言于良玉父子,谓君臣无道,无可

为者。会王之明事起,民间竞称崇祯太子,良玉亦信之,上疏请无杀太子,报旨

详且温,而良玉益不平,梦庚及将校皆愤怒,乃共说良玉勒兵入朝,以清君侧,

檄数马士英得罪状,载在明纪。乙酉四月,良玉帅黄澍及梦庚等东下,众三十余

万,金陵震惧。至九江,诸将校纵兵大掠,良玉不能制,大悔之,抚膺恸哭,呕

血斗余,遂发病暴卒。梦庚留治丧,兵未得进而本朝英王已大破李贼,自秦出楚,

与豫王会师于江南。梦庚闻之,乃悉帅其将士解甲归命,践世忠之约也。英王以

梦庚入朝。未几,世忠卒,无子,梦庚以世忠故,数得召见,语操清音。摄政王

大喜,拜固山额真,得官数年,夭死,其在官,颇以勤敏闻。

傅冠,为隆武相,告病归里,闻汀变,从进贤来,至汀州府前,哭吊隆武。

大图章京阿以礼召之,且劝之降。冠曰:我年八十二,老矣;再直文渊阁,贵矣,

欲以何求?且我不来,若宁能执吾耶?”因谩骂,及刑,立而受刃焉。

曾撄,亦隆武相,大兵至,同郑鸿逵等入海,驻厦门。顺治辛卯三月,张抚

军同马镇攻厦门,家人请撄登舟,撄绐令先行,阖户自经死。

绍兴余宫谕贞武先生,名煌,天启乙丑状元也。预修《三朝典要》,故时论

少之。然先生敦朴有器识,可大用。崇祯时,出为讲官,经筵毕,附奏曰:“预

徵必至于加派,加派必至于敲朴,惟圣主裁察。”上震怒诘责,声色俱厉,久之

得罢。盖上心知讲筵故事,不当诃斥也。先生寻即假归。后数年,江南亡,鲁藩

监国都绍兴(鲁王名以海),以先生为大宗伯。大兵渡钱塘,鲁王出走,命先生

居守。先生不辞,既受命,令大开城门,纵士民出,事竟,乃归经于家,绍人至

今能言之。

楚有美姬,左帅良玉之以舟师至武昌也,其部曲争掠贵家子女。某给谏二女

以国色,闻俱被掠,时李茂明先生名邦华以御史大夫召,方在道,闻之大怒,具

威仪往见左。左素慕李名节,相对甚恭。李具言掠女事,左极讳且辩。李曰:

“将军第搜营,必有所见。”左首肯。李甫归,左即下令合营大索,令甚严,诸

部曲不知所为,争驱所掠女从后舱舵口沉之于江,搜毕不得一人。时李已解维去,

左亦更不复问。明日自武昌下流至燕子矶一带,浮尸蔽流,衣皆五彩,望之若云

锦,见者无不太息,时癸未夏、秋也。

王毓耆,字云祉,浙江绍兴府诸生也。大兵至浙省,潞王出降。毓耆曰:

“绍必不守,吾师刘先生当死义。”谓念台总宪也。念台讳宗周,以名臣讲学于

乡里,毓耆师之,至是上书引大义劝刘尽节。书就,毓耆先赴水死,念台得书遂

引决。祁中丞彪佳闻而从之。此皆顺治乙酉潞王立国前事也。毓耆貌寝口吃,善

属文,会稽友人述其性好客,客至设食,出家僮梁小碧,歌以侑酒,其雅致如此。

乙酉春,松郡城东门丽谯楼下燕巢育双雏,色正白,鲜洁如雪,行人取而传

观之,还置于巢,不及飞去,观者日多,遂毙。相传白燕为瑞,是秋大兵破城,

中翰李公司东门,门不启,死者数万,识者以为羽孽也。夫白者,西方兵象,燕

者处堂之虫,死于谯门,司门当之也。元末,松有白燕,郡人袁海叟凯辈,诗以

咏之,传于后世,时天下大乱,松亦被兵。然则羽虫之灾,先后一辙,顺治丁亥

十月,郡中雄鸡两翼生距,有飞者,时新经吴胜兆之乱,举城忧之,后亦无他。

近世禅师,莫若天童和尚。在金陵日,虞集生先生以僧服见。天童呵曰:

“若不能官,能和尚耶?”虞无以应,漫曰:“和尚奈何?”天童曰:“吾为和

尚,日夜杀贼。”其在姑苏日,吕益轩纯如问:“阎罗王有无?”天童曰:“居

士以为有耶?无耶?”吕曰:“吾以为无。”天童曰:“灼然是无,居士则有。”

吕惶骇而退,未几,即发病死。按宗门法禅师语,不当解。然虞官巡抚,以纵贼

论戍。吕官亚卿,附魏忠贤,多构难于乡人,闻死时,辄呼周忠介、周忠愍及姚

学士,现闻诸公姓名,若有所质问者,则天童之言,未尽不可解也。

天童之师曰龙池幻有老人,有四大弟子:长天童密云,次雪峤,又次抱璞

(密云法名晤,雪峤法名信,抱璞法名莲),又次曰磬山。抱璞得法后,即北去,

隐五台山,莫知所终。磬山先天童卒,不甚著。雪峤长七尺,方面重颐,其鼻中

折,云受戒后,食螺蛳肉,梦伽蓝神责之曰:“明日当报。”诘朝仆地,鼻遂折,

是以益精进焉。常至云间,一日,陈卧子问曰:“至人无梦,我每夜多梦,何时

得无?”雪峤曰:“夫子非至人乎?《论语》曰:‘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果尔则至人有梦,何云无?”卧子为之首肯。雪峤先天童有名,其后天童法盛行,

雪峤少不逮,然言宗门者,互有高下,至其所得,莫能测也。顺治初,雪峤住云

门寺,闻绍兴守欲苦之,先期一日说偈坐化,以故其徒愈神之,而雪峤生时,见

披缁衣者,辄诟骂,惟好与士人语,尝以其法授黄元公先生名端伯,元公先生被

难日,亦能前知,世以为雪峤付法得人。

麻衣和尚,华亭洙泾人。身长七尺余,修目巨颡,吐音清亮。其少壮时,冬

夏曳一单麻衣,后渐老,冬亦衣絮,然外必麻衣,故松人谓之麻衣和尚。性最好

酒,能尽一瓷瓮,食肉尽一猪首,年七十余,坐脱于郡城北之关帝庙,类释教所

谓散圣者。先是松人龙安寺林有麟,家饶给,延一异僧于家,诡谓有麟曰:“昨

夜半,老僧起至北庭,有假山石将仆及身,老僧指之,遂仆他处,使公辈当此,

死矣!”麻衣僧急起批其颊,僧错愕。麻衣笑曰:“我掌汝,尚不知,况石耶?”

其意盖谓已有意,石无意也,此僧即日遁去。有素冠者,就荫于道,除其冠持之,

麻衣前谓曰:“官人无易此冠,我麻衣和尚求带不得,与平天冠相似。”其他语

多滑稽,如市井人戏语。或云,问及一二未来事,亦有验者,以故陈征君眉公及

一时缙绅名士,好与之游。

左良玉字昆山,临清人。少失怙,为其叔所养。其贵也,不知母姓。年十八

从军,剽掠行旅,坐法当斩。有邱磊者,与同犯,请以身独任罪,而良玉得免去,

事昌平督治侍郎侯恂,给事左右,尝被命行酒,良玉醉失四金卮,旦日惶恐请罪。

侯曰:“此非若所当主事,向者吾误,非若罪也。”会有诏调昌平兵赴援边郡。

榆林人尤世威,时为总兵,以护陵不得行,侯与之谋:“今欲遣将谁可者?”世

威曰:“独左良玉可耳!顾其人方走卒,奈何?”侯曰:“果尔!我独不能重良

玉乎?”即夜遣世威谕意,且曰:“吾将自往请之。”良玉闻世威至,疑其捕己

也,绕床走曰:“得非邱磊事发耶?”匿床下。世威排阖呼曰:“左将军富贵至

矣!速命饮我!”引左出,示以故。良玉失色,立移时乃定,跪世威前,世威且

跪且掖起之,而侍郎至,面与期。诘旦,会辕门,大集诸将,以三千金送良玉行,

卮酒三,令箭一,曰:“卮酒者,以三军属将军也;令箭者,如我自行,诸将士

其听左将军命,左将军今已为副将,位诸将上矣。”良玉出,誓以死报,已而有

功,遂为总兵官。良玉起自谪校,至元戎仅岁余,年三十二,身长?面,骁勇善

战,能左右射,目不知书,惟晓解文义。有喻布衣者,为掌记,性方严,良玉以

父事。贼至,自立阵前说之降,不听而后兵随之,既胜劝勿掩杀,其中有威胁者

可愍也。良玉出军胜,先遣人报喻,喻草憍迎三十里,左下马欢甚,以其舆归喻,

饬中厨备饭为笑乐。或败,喻南面坐,见左不为礼,左长揖不敢就席,喻呼其名

数之曰:“良玉!朝廷待汝厚,今折损官家士马,又日靡其饷金,何以为颜乎?”

左封甯南伯时,喻已前死。左每饭,酹酒于地,呼喻大兄,其待士识道理如此。

其后,左兵无虑数十万,号百万,然自朱仙镇之败,左之精锐已尽,其后归者,

多乌合降将,亦往往擅命,识者知其不足用矣。邱磊坐刑部狱十三年,良玉捐万

金救之得不死,侯恂之再为督师也,奏以为山东总兵,与刘泽清不相得,构以罪,

马、阮杀之于淮南。乙酉之春,良玉帅师东下,或以为邱磊死故也。

吴三桂,字长白,一字日所,南直高邮人,迁东中后所籍。父襄,字西环,

并起家武科,以军功历官都指挥使,镇守宁远。崇祯十七年正月,以秦寇日逼,

调襄入京协守。三月,廷议撤宁远镇,并调三桂入京协剿秦寇,怀宗手诏封三桂

平西伯,命速入。三桂方奉诏,未及行而都城告陷矣。寇趋各镇皆降,独三桂道

远未至。贼命诸降将作书招三桂,并令其父襄亦以书谕使速降,三桂统兵入关,

至永平西沙河驿,闻其父襄为贼刑掠且甚,三桂怒,遂从沙河纵兵肆掠而东,顿

兵山海城,倡议募兵,谋复京师。先是十六年春,戚畹田宏遇南游吴阊,闻歌妓

陈沅、顾寿,名震一时,宏遇使人购得顾寿,而沅尤靓丽绝世,客有私于宏遇者

(一云即宏遇婿),以八百金市沅进之。宏遇载以还京,未几,宏遇病卒。及襄

入京,三桂遣人以千金随襄入,向宏遇家买沅载往辽任。寇陷京师,伪权将军刘

宗敏据宏遇第,闻陈、顾美索之,寿从优人潜遁,贼枭优七人而系吴襄索沅。襄

具言送至辽已久,宗敏不信,以故榜掠襄。时三桂标兵五千,益募至七千,终虑

寡难敌众,闻本朝且发兵入猎,因驰书借兵,约共图京师,而与副将夏登仕等定

盟,画战守策。登仕故秦人,三桂虑其二心于闯,酒次即与割襟为姻,以固其志,

于是委五副将守关,而己独任战。谍闻于闯,闯以责刘而宗敏已潜释襄且宴之矣。

四月十三日,自成帅步骑精兵十余万东出,胁襄同往。十九日,围山海城数重,

三桂度不支,益遣人夜驰,趋王师速至,而己坚壁以待。山海城东二里许,复有

罗城外拒,贼虑三桂东遁,出奇兵二万,从一片石口北出而东守外城以困截之,

三桂不得遁,朝廷方尽发骑兵而西,以再见三桂使,度势已急,遂飞驰入援。二

十三日至外城,见炮从东向击,王师疑不敢进,驻屯欢喜岭,高张旗帜以待。三

桂从城上望见之,急简数骑从炮击隙中突围出,驰入本朝壁中,见摄政王。王曰:

“汝约我来,何用炮击我?”三桂曰:“非也。贼兵围关甚固,又以万骑逾边墙

东遏归路,故用炮击开,可间东道出耳!”王曰:“是则然矣,但不可无盟誓,

且闯兵与若兵几不辨,必若兵亦剃发,殊异之,则吾与若兵俱无惮矣。”三桂曰:

“是亦决胜之道也。”遂与王定盟共歃,髡其首以从。王居后队,三桂为前锋,

英王张左翼,统万骑从西水关入,豫王张右翼,亦统万骑从东水关入,而外城以

西之贼尽歼。于是三桂复入关,呼城中人尽髡首以骇敌,或不及者,即以白布束

项背以别之。是日,大兵尽入关,开关门,三面延敌,自成战栗,匆遽迎敌,而

三桂战甚力,满兵尚按壁不动,闯兵乍北,即枭吴襄首悬之高旗,以示三桂,而

贼众遂溃。满兵纵骑突之;蹂躏步卒且尽,贼骑亦伤亡过半,即选锋骁将,莫不

重创,贼兵大败而西。三桂哭其父襄尸至哀,摄政王为榇殓之,而使英王、豫王

急偕三桂而西,曰:“稍迟,则都城糜烂矣。”三桂遂西。初,闯入京,门甚禁,

缙绅莫敢出入,及统兵而东,禁稍弛,道路啧啧,言三桂夺太子即入立为帝,贼

所署诸臣必斩无赦。于是诸降贼者,靡不乘间窃逃。自成从永平驰千里马,一日

夜至京,悉歼吴襄家族三十四人,而诡言登极郊天,陈卤簿出城。二十八日,宵

遁。次日,焚宫殿及各城丽谯,王侯甲第几尽,惟正阳谯楼不火,寇兵皆西,三

桂及二王追之。当日传闻,吴师约入关,令官民尽为先帝服丧,大兵入城,惟素

冠者不杀,于是人皆素冠。五月朔,设先帝位于都城城隍庙中,缙绅哭临之。诸

商具衣衾棺殓吴襄家口。次日,锦衣骆养性同吏部侍郎沈惟炳鸠诸臣立先帝位于

午门,行哭临礼。既毕,备法驾迎东宫于朝阳门。初三日,始闻锦衣出迎易舆之

际,非东宫也。诸臣惶遽而退。及入,前驺者麾都人去白帽,则本朝摄政王率满

州兵入京矣。初六日,为先帝发丧,令各臣民素服哭临三日。十二日,三桂及二

王还京。三桂又自为先帝临丧三日,因都民搜斩余寇不已,因命剃发者即非贼,

于是人皆剃发。

天启七年丁卯八月,崇祯帝即位,南面正立,将就宝座,而大声发于殿之西,

若天崩地塌然,仗马既惊,百僚震恐,上亦为之震动。识者曰,西方其有事乎?

此鼓妖也。

崇祯元年,五凤楼前获一黄袱,内袭小函一卷,题云天启七年,崇祯十七,

还有福一。清晨内侍得之奏御,上命巡视皇城各官推究。旋以科臣言,立命火之。

十年丁丑,上过宫中一秘阁,老阉以此乃先朝所封,戒勿动,上命启之,得

古画数幅,有带进贤冠者七,曰官多法乱,有数十人隔河对泣,曰军民号泣,妄

男子得传闻,形之章奏,上亦弗语,人乃以为信。

崇祯二年己巳,松江莫翁,无子,有一女嫁于李氏,夫妇相得。其后夫渐不

内御。有邻女学刺绣于莫氏,而同寝有孕,诘问得其情,讼之太守,按果有之,

乃命莫氏归而娶此女为妻,有欲上闻者,莫因旧族,恐以妖妄及祸,固请乃已。

崇祯十年丁卯,山东豆异,每粒宛肖人面,若老、若幼、若男、若女、若美、

若丑,种种不一。两台使收贮进呈,上以为怪,召廷臣分赐,人各二十粒,令考

古今,有此异否?众对各殊。时吾邑张讠刃叟先生在谏垣,亦受赐,封识将以寄

归,久之忽失所在。至十四年辛巳,大饥。本朝兵入,杀戮无算。十五年壬午,

山东复大饥,死者相枕藉。

闯逆之犯阙也。怀宗皇帝有三子:长太子,时年十六;次永王,时年十三,

与长公主俱周后出(据吴梅村《永和宫词》又似永王乃田妃出。于国变之前先薨

矣。未知孰是);次定王,十岁,田贵妃出。帝遣太子及永、定二王出匿而自尽。

十九日贼入,求上及太子。次早,嘉定伯周奎戚畹以永、定二王入朝。自成问父

皇所在?二王以自缢对。自成曰:“若父皇何苦自缢?即存,孤将与之分治江南,

不忍有弑君名。今即死,非吾弑也,若无伤,俟天下大定,孤得裂地封尔。”因

留饭共食,发伪将军刘宗敏处善养之。四月十三日,自成东向山海关,二王各一

卒抱持马上,百姓拥观,遂传太子亦在营中。自成与三桂战且败时,晋王亦在贼

营,跃马驰入吴军曰:“我晋王也。”吴军留之,故得无恙。人遂竞传定王、太

子为吴军夺去。于是都城日望太子、定王入矣。二十四日,贼众败归,部署尽乱,

未知有定王、太子,即吴兵入,亦不见太子、定王也。或曰,定王遇害于城南之

空苑,而太子、永王终不知所在。冬十一月,有捕卒报刑部称:一男子同常内监

投嘉定伯周奎府曰:“我太子也。”奎不能辨,奎侄铎以旧侍卫引与长公主相见。

公主共太子抱头而哭。哭罢,奎饭之,举家行君臣之礼。因询太子向匿何所?太

子言,城破之日,独出匿东厂门一日夜,潜出至东华门外,投腐店中,店中小儿,

心知其避难人也,易予敝衣,代之司?。居五日,恐人觉,送至崇文门外尼庵,

以贫儿投托为名,尼不疑,留居半月。适常内侍来见,尼始觉,共谋竟日,恐不

能藏,常遂携归,故得无恙。今闻公主在,故来。傍晚与公主哭别而去。数日后

复至,公主赠一锦袍,密戒云:“前来皇亲以上下行礼进膳,叵生疑衅,可他往,

慎毋再至也。”痛哭而别。后十九日,又至,奎复留宿。二十一日,奎侄铎与奎

谋曰:“此男子不可久留,留即贻害,不如去之。”奎遂曰:“若非太子也,何

冒至我家,汝第言自姓刘,说书生理,可免祸,否即首官究论矣。”男子不从。

既晚,奎令家人椎击之,逐诸门外,捕营卒以犯夜擒献。即日会刑部山东司主事

钱凤览勘其事。凤览字子瑞,浙江会稽人,以祖父文贞公象坤荫,任中书,升主

事,仕本朝授原职。讯旧内侍,具言是真太子。凤览大叱周铎云:“汝本明朝戚

畹,受国大恩,今见太子,反云是假,何丧心若此?”复下阶挥拳骂之,百姓争

奋击,铎甚困。刑部满州尚书云:“且收监再审。”百姓叩头,哭拥不能去。凤

览步送之入狱,备衾褥,命家人奉事之。明晨,周铎具疏,力陈其伪。即日送入

廷勘,历讯宫中事颇同,问内监多云不是。有一杨监在傍,男子曰:“此杨太监,

常侍我,询之便知。”杨仓猝曰:“奴婢姓张,先侍服者,非吾也。”因呼旧锦

衣尝侍卫者十人询之。齐跪曰:“此真太子。”复询之晋王,晋王执言不是。遂

下常内侍及锦衣十人同伪太子皆系狱。明日,刑部复询之,除常内监、旧锦衣外,

无敢言是者,满州尚书云:“你的系何人,来冒太子,是何人主使?”男子曰:

“吾实真太子,汝以吾为假,吾何必辩,但吾看公主,岂图甚事,以周奎卖我,

故有今日,若辈如此待吾,何必再审真伪,且吾既至此,岂复求荣贪生,不必更

烦言矣。”遂下狱,自是连讯,终不能决。凤览力辩其真,复上疏,且与晋王廷

执。晋王坚执不是。时旧阁臣谢升久入内院,升尝旧侍太子讲读,初讯时,升亦

以为非。太子呼升曰:“谢先生!岂不相识乎?前某日讲某书,言某事,先生犹

忆之乎?”升默然不复言,乃曲躬一揖。凤览怒升,叱其不臣。而正阳门商民,

各具疏,请释太子,共詈谢升悖逆无道。宛平民杨时茂纠之尤力。顺天府内城民

杨博疏辨太子是真。于是吏科都给事中朱徽等上疏,其略以为周奎既以太子为假,

何留宿两日乃始奏闻,见时公主抱头痛哭,岂陌路能动至情如此。奎初与之衣食,

后忽加捶楚,情事?张,何其变幻。家人孙才供词,刑部诸臣具在,而铎奏不载

一字,此皆有所不可解也。今必从容研质,需之时日,真伪自见,若草草毕事,

恐廷臣曰假,而百姓疑,京师曰假,而四方疑,一日而假,而后世疑,众口难防,

信史可畏也。而凤览复疏劾谢,御史赵开心亦奏辨甚切。十二月十日,摄政王谕

群臣:“尔等言太子真伪,皆无凭,言真不过优以王爵,言伪必伪者家识之乃决。

独晋王乃明朝王子,谢升乃明朝大臣,而凤览不逊晋王为无君,百姓骂大臣为无

上,皆乱民也。除伪太子外,凡系狱争言太子无状及钱凤览、赵开心等尽斩之。”

时廷臣共乞生凤览、开心等,以开心无甚唐突语得免。凤览言太子既真,当早有

着落。摄政王曰:“着落不着落,与你何干?”凤览曰:“人各为其主耳!”摄

政王词气甚厉,呵凤览曰:“你投诚后,即我家人矣,若说各为其主,尚有二心,

此何说也?”凤览曰:“今日之事,太子存,我亦存,太子亡,我亦亡,我意只

救太子为是,那管一心二心。”以是触摄政王怒,因绞死。赵开心罚俸三月,其

余笞斩有差,而幽伪太子于太医院中,给十人守之。凤览之就刑也,神气自若,

拜天地君亲毕,安坐语刑者曰:“可矣!”刑者多旧役,痛哭不能举手。百姓观

者塞衢巷,哭之。明年乙酉,元夕后,谢升早朝出,见凤览,归而卧病数日,头

忽肿,将卒,曰:“钱老先生幸稍宽,毋太拘急。”遂死。摄政王闻之,竟无伤

太子意矣。四月初六日,东安县富民祁八忽聚徒劫骑曰:“往救太子。”生员杨

凤鸣为军师,地近上林,上林尉请兵部发兵剿之。初十日,伪太子卒。此案至今

疑不可解,若以为伪,何臣民舍生而证之者凿凿,若以为真,何福王称命时,金

陵复有一太子,纷纷聚讼也。